你有钱,我有刀 第298节
“烧了?”花一棠笑出了声,“哪个大族世家没有几套国朝实录抄本?更何况,唐国风气开发,威名远播,凡新罗、扶桑、波斯、高丽、大食、西域诸国使臣归国之时,皆会将实录抄本带回国学习借鉴,烧得完吗?”
靳若下巴掉了。
林随安扶额,“总不会要查到国外去吧?”
花一棠换了个坐姿,提起笔来,“那倒也不必。五姓七宗之中有一族专喜收集这类东西,他家的日杂录更是面面俱到,颇为详实,只查他一家的日杂录估计就足够了。”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你说的该不会是白汝仪他家——”
花一棠嘿嘿一笑,笔走龙蛇开写回信,“白汝仪如今供职御书司,距离大理寺也不远,送给凌六郎的茶叶大约还有剩,顺便去拜访一下白十三郎也未尝不可啊!”
“那个——”林随安道,“你说的那什么世家的日杂录,大约有多少啊?”
花一棠咬着笔杆想了想,“大约就几百卷吧。”
*
两日后,东都城,御书司。
“陇西白氏两朝的日杂录加起来共有三万八千六百七十七卷。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有两千四百五十四卷。”白汝仪苦着脸道。
凌芝颜手里的书箱掉到了地上。
*
小剧场
凌芝颜: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256章
御书司成立时间不长, 根基尚浅,为了扩充书库,替独苗白十三郎铺青云路, 唐国第一藏书世家陇西白氏几乎是倾尽全力,无偿献书、献册、献画, 甚至将压箱底的国朝实录抄本和本家日杂录抄本也一并贡献了。
白家主说得冠冕堂皇:普学于天下, 乃我辈之天职,陇西白氏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圣人对陇西白氏的义举大为赞赏,对白氏捐赠书籍录册甚是重视,特别建了十二所藏书库,以十二地支命名排序。
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藏在卯字库,放眼望去, 阁架高耸如林,轴书堆砌如山石,陈年书牍的霉味儿直冲脑门,凌芝颜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白汝仪举着烛灯, 额头渗出汗来,“日杂录送到御书司刚刚四个月,还未来得及整理, 只是简单按照年份堆在了架子上,这查阅起来——”
后半句话实在说不出口:查起来要命啊!
凌芝颜叹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还配了玉石底座,递给白汝仪一个, “查吧!”
白汝仪眼睛瞪得溜圆,“还有我的份儿?”
“林娘子说, 案牍库防火安全第一,莫要用火烛,这是北海夜明珠,光线明亮不伤眼,最适合长时间查阅案牍。”凌芝颜举起灯托,“就从玄德二十七年开始吧——”
说了半晌,不见回话,扭头一看,白汝仪眼中泪光莹莹,怔怔望着手中的夜明珠,白玉般的容颜散发出一股子凄凉气息。
凌芝颜突然想起净门弟子送信时带来的八卦,这位书呆子曾在三禾书院给林随安送过定情诗——当然被拒绝了——回到东都后,日日以泪洗面,颓唐了好一阵。
凌芝颜原本只当笑话听,白汝仪和林娘子根本没见过几面,怎么就突然情根深种了?
可如今瞧白汝仪这情态,传言不虚啊!
“嗯咳!”凌芝颜提醒,“白十三郎,请带路。”
白汝仪点头,收起情绪,领着凌芝颜在书库中左转右转,到了最北侧的阁架前,阁架上挂着木牌,写着“玄德二十七年”,正是三十二年前,上面排摆着密密麻麻的卷轴,起码有好几百卷,时间顺序全部混乱,只能一卷一卷挨个找。
事已至此,唯有撸起袖子加油干。
凌芝颜和白汝仪摆好桌案坐塌,摆上夜明珠,开始拆阅日杂录。
不看不知道,一看要疯掉。
陇西白氏不愧是赫赫有名的诗书世家,堪为唐国“记小账”第一名,日杂录中的内容包罗万千,事无巨细,啥都要记一笔。
日常起居自不用说,几时起床(穿了什么衣裳、什么鞋袜,束了什么发带),几时干饭(饭菜品类,碗碟几个,筷子什么花纹),几时喝茶(烹茶的茶具和时间),几时读书(读了几本书、书名是什么、写了几篇读后感、用的什么笔、什么墨、什么纸,写了多少字),几日入睡(睡前熏了什么香、泡脚的时间、泡脚时读了什么书,被子是否晒过)……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无人来访还则罢了,若有人上门求学,还要记录谁人来访,来了多少人,待了多久,辩学辨理的内容、主题思想、是否有结论,是否约了改日再辨等等,而且这帮书呆子老学究,往往一辩就是好几个时辰,随随便便就能写一大卷。
更恐怖的是,这个时间段日杂录的主角是白氏上任家主白皓君,在白氏是个异类,不仅是个话痨,还喜欢凑热闹,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都要去凑一脚,隔三差五就出门溜达游学,途中记录了不少游记杂文和道听途说的风月八卦,居然还是东都城红俏坊的常客,也多亏了此人不懈努力为白氏开枝散叶,这书呆子的家族总算没绝了后,也算白氏一大功臣。
凌芝颜才看了十几天的内容,已有发际线后退的不祥预感,心道若是花四郎在就好了,效率起码能提高三倍。
好在白汝仪常年泡在书库里,阅读速度也不慢,凌司直也在案牍库练就了一身速读的功夫,二人同心合力,从黄昏看到凌晨,终于发现了线索。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八这一天的日杂录上,出现了弈城的消息。
【申初一刻,午憩毕,收老友急信,称弈城城危,恐有变,望近日居宅莫出。】
“我记得弈城大捷是在年末,卢侍郎所说的弈城大殇在一个月前,日子对的上。”凌芝颜大喜,“就是这段时间。”
“白某刚看过之前日杂录,”白汝仪翻出一卷展开,“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初三,前家主游学至东都,暂居友人家中,本来只是打算小住几日,不料圣人旧疾复发,病重,前家主心中忧虑,便继续住了下来。”
凌芝颜:“武灵高祖龙御归天是玄德二十八年四月。”
白汝仪点头,“还有不到半年。”
“前白家主的友人是——”凌芝颜飞快翻阅前面的日杂录,“有了,这里写着,为友人提了一幅字,赠:真如。‘真如’应该是这位友人的‘字’。”
白汝仪眼睛一亮,“仲琴,字真如,号明月散人,白氏祖宅留有此人的画,此人是平乐公主的驸马。”
平乐公主,五灵高祖最受宠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的姑姑,按年纪算,当时的平乐公主和驸马仲琴都已过六旬。
这个发现甚是惊喜,这就意味着白家主能从驸马仲琴那里得到许多第一手消息。
凌芝颜和白汝仪立即将附近的卷轴全都搬了出来,一卷一卷细细查阅,琐碎的日常记录越来越少,弈城和宫城的消息越来越多,很快就占据了日杂录的主要位置。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九,友人被急召入禁宫,一夜未归,心焦如焚。】
【十月三十,子时三刻,城门突开,八百里加急军报入长厦门,传令声响彻长街。】
【冬月初一酉初一刻,友人从禁宫传信,称圣人病重,皇后急召三皇子、贵妃姜氏入殿侍疾,东宫太子巡广都城尚未归,友人伴圣人左右,不得归。】
【冬月初二,朝会停。友人未归。无心读书。】
【冬月初三,西市采购,从西域商人闲谈中得知,弈城危,图赞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归家途中,见百姓人心惶惶,心中悲切。】
【冬月初四,宫城闭,友人消息尽无。】
【冬月初五,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初六卯时,弈城八百里军报二次入城,百姓惶恐。】
【冬月初七,西市遇藩人,惊闻弈城伤亡无数,后援不至,秦家军孤守弈城,血染城河,骇人听闻,堪为国殇。呜呼哀哉!】
之后几日的日杂录不知道被塞到了的那个犄角旮旯,没找到,凌芝颜和白汝仪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玄德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的日杂录。
【冬月十五,西市关市,南市关市,北市关市,百姓无要事者,不得离坊。】
【冬月十六,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十七,无信。】
【冬月十八,无信。】
【冬月十九,无信。】
凌芝颜和白汝仪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二人皆出身世家大族,此时已经猜到了部分事实。
圣人病重,边城失守,内忧外患之时,东宫太子却无法及时归来,唯有皇后、三皇子和贵妃在宫城之中。皇后来自乾州姜氏,贵妃则是太原姜氏女,两姜氏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不相上下,当年的唐国,正处在最危急的时刻。
【冬月十七,弈城八百里军报五次入城,驿马蹄声震撼夜空,星辰俱碎。朝会已停十日,皇城闭,无信。】
【冬月十九戌时,东都所有城门闭锁,坊门封。入夜,皇城突暴火光,坊外杀声震天,兵戈马蹄不绝于耳。忧心惶惶,一夜无眠。】
【冬月廿日,曙光新生之时,应天楼报晓晨鼓响彻天地,坊门开。皇城重开,朝会启,太子归,东宫监国。】
【冬月廿一日,东宫诏令青州万氏驰援弈城,西市、北市、南市开市,百姓鼓舞,如年节欣喜。】
【冬月廿二日,友人来信,称朝中已定,勿忧。】
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凌芝颜和白汝仪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那惊心动魄的时光里,如今见到朝堂大定,不由同时松了口气。
之后的日杂录又恢复了往日的话痨风格,起床、用膳、喝茶、逛街、购物,日子过得挺滋润,二人查阅的日杂录速度越来越快,过去的时光在手下迅速流逝,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二月初五,友人来访,甚喜,同饮满碧酒十坛。入夜,友人酒醉,突然痛哭流涕,醉言醉语中听闻一惊天大案,大骇。】
凌芝颜心都吊起来了,飞快往后翻,之后的日杂录居然再无关于此案的记录。
“且慢且慢且慢,待白某想想——”白汝仪团团乱转,“前白家主喝醉酒就喜欢吟诗作赋,尤擅赋文,这些赋文繁杂字多,不会在日杂录中,而是收在《皓清词录》中,《皓清词录》应该在酉字库!”
二人端着夜明珠,急急忙忙冲到了酉字库,寻到《皓清词录》的阁架,好家伙,这词录居然也有六十卷,凌芝颜和白汝仪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翻找,这一次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这篇《祭千秋赋》,洋洋洒洒六百多字,字墨豪放,情神悲愤。
凌芝颜无心欣赏文笔,目光飞快在文赋中搜寻线索。
【天降武曲,国之良将,千秋破军……叛国之罪……荒之大谬……呜呼……六安徐氏,国之硕鼠,贪婪可怖,军器腐朽……纵百死,其罪难灭……国之栋梁,惨遭国鼠荼毒,何其冤枉……秦氏英烈,孤城守国,巢倾卵覆,山河同悲,天地恸哭……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竟称亲眼目见良将奔敌,弃厌国土,抛弃家军,啖之狗屎,放之驴屁(此处省略骂人词汇百字)……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白汝仪边看边记,凌芝颜时不时顺出要点,很快就将案情脉络梳理了出来。
“此案的关键证据有两个,第一,六安徐氏。”凌芝颜指着抄录道,“六安徐氏负责制造军器,却贪墨军器维护修理费,致使军器年久失修,是弈城大殇的一大诱因。”
白汝仪:“而且这六安徐氏还将这贪墨军费的罪名扣在了太原秦氏的头上。”
凌芝颜:“第二项证据,是弈城守将——也就是秦家军的主帅秦南音投敌,且有目击证人亲眼看到她投敌——前白家主骂了一百多字,显然他的证词才是决定性证据。”
“这太离谱了,哪有自己单枪匹马去投敌,将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留下御敌的?”白汝仪道,“而且适才我读到几卷玄德二十八年的日杂录,再没有任何关于秦将军的记载,难道——从弈城大捷之后,秦南音就失踪了?”
凌芝颜想了想,“不对,秦南音领兵如神,武艺超群,若有她坐镇弈城,弈城当不至于陷入如此苦战,所以在弈城大殇——也就是在玄德十月之前,秦南音已经不在弈城了,方才被图赞国钻了空子。”
白汝仪:“她去了何处?”
凌芝颜皱眉半晌,摇了摇头,“最可疑的是这个目击证人,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凭他的证词就能定太原秦氏的罪?”
白汝仪盯着赋词,“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前家主也真是的,除了骂人的话就不能写点正经的东西吗?”
凌芝颜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确认了六安徐氏与叛国案有关,先顺着这条线往下查,错不了。”
白汝仪又翻了翻《皓清词录》,翻到了一篇奇怪的小作,“这是什么?”
凌芝颜皱眉瞅了半晌,“平仄有些怪,不像是白家主的手笔,倒像是一首野词山歌。”
白汝仪:“白某倒觉得更像是——军歌——”
二人正说着,一名侍从匆匆来报,说一名叫明庶的长随求见的大理寺司直。
明庶跑得气喘吁吁,递上了一封信函,“这是鉴书堂刚刚送来的。”
鉴书堂是大理寺新设的专门鉴证笔迹的机构,成立不到一年,只有两个鉴证技术顾问,都是从民间聘请的文书名家,名气大,脾气也大,平日里都是被人求着办事的,效率奇低无比,凌芝颜等了快五日,总算等来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