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岛柠夏:也许,我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吧?

  这份诅咒,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只是给自己带来痛苦,也会给周围的人追加困扰。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认为了,我一直在寻找破解诅咒的方法,可这里并不是童话。
  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真相。哪怕有人欺骗了我也好,我也不想去了解那个人的真心,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样,哪怕彼此充满了谎言,也能正常交流。
  ——我好想摆脱诅咒。
  我的内心不停地诉说着这个心愿,但神明大人依旧没有倾听我的愿望。我曾问过爸爸,‘这世界上有神吗?’。
  爸爸挠了挠脸,犹豫了一会。‘有吧?’最后的答案有些不自信,我倾听了他的心声。
  ——神明么?真不可思议,我也曾一度觉得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不过,说不定真的有呢。
  那晚,家人对我异常温柔。爸爸把他平时不舍得吃的黄金甜瓜面包拿出来与我分享,妈妈教我弹奏钢琴。似乎巴不得24小时和我黏在一起。
  深夜十一点左右,我回到房间睡觉,月光透过窗户渗入房间,柔和的月色在我的脸上安详地躺着,窗外的虫鸣从未间断,内心的世界也一片安静,我本可以安稳地睡个好觉,脑海里却冒出了月宫同学的事情。
  毒打、挨骂、紧闭、绝食……
  一系列恐怖的想象让我心里一颤,仿佛有个大钟猛地敲响,我吓得睁开眼睛,挺起身来,浑身冒着冷汗,心脏悸动不停。
  “月宫同学……”
  在我看过的小说中,这样的惩罚并不少见,在极端的家庭环境下可能会遭到的待遇,我原以为这与现实世界无缘,但一联想到月宫现在的情况,心里就变得十分不安。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上了趟厕所,并洗了把脸后,经过客厅时,发现爸爸和妈妈还坐在沙发上聊天。
  禁不住好奇心与不安的想象,我忍不住凑过去,虽然明白偷听是非常可耻的事情,但在内心世界里偷听了那么多人的‘真言’,对我而言已经麻木了。
  “柠夏的情况有些不大对劲。”
  是在谈论我的事情……
  听见爸爸叫了我的名字,我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也不知道今天去做了什么,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妈妈手里抱着线球,忧郁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在学校和同学似乎相处得不好,今天去找她班主任的时候,班主任的说辞也很含糊,恐怕连老师也不待见她,这是为什么啊?”
  “柠夏的学习成绩虽然不好,但一直很听话啊……”
  “不管怎么样,身为她的父母,只能尽全力去爱她。”
  “哼,你个女儿控。”
  “你还不是!虽然嘴上说得那么严厉,其实心疼得不行。”
  “那当然了,柠夏可是我的女儿。”
  妈妈骄傲地说道。
  “还有,剩下的,我想完全相信她,一定可以处理好自己的问题。”
  “还真是结衣你的风格。说起来,以前的你就是这样子呢。”
  “托某个孩子王的福。”
  “不要挖苦我啦。”
  两人谈话的气氛十分融洽,内心世界的活跃也很干净。爸爸真的很爱妈妈,妈妈也非常执着于爸爸,在他们之中诞生的我,也是他们倾注爱情的寄托。
  我早就知道了,还是为自己内心的一丝不安感到内疚。
  我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心情千变万化,比起平常倾听别人心声的时候还要复杂,已经搞不清楚该怎么办,更别提睡觉的事情了。
  *
  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点时还醒着,更不敢想象自己还在这个时间单独出门。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吓坏,尤其是妈妈,她的身体不好,要是让她担心的话,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夜深人静,但在家家户户熄灭的房子里,依旧有零零碎的心声闯进我的内心。
  ——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
  ——备考好累啊,好想放弃算了。
  ——上司真是个死脑筋。
  ——我想退学!
  ——离婚吧。
  ——为什么他还要死缠烂打的追求我啊?
  ——我讨厌爸爸妈妈!
  隔着房子都能感受到强大的怨气,在谎言背后,人的内心仿佛住着永无止境的黑暗。我忍不住加快了步伐,想尽可能地逃离这片戾气浓重的地方。
  红绿灯口的红绿灯还在闪烁,通行的车寥寥无几,偶尔看见一辆疾驰而过,从便利店里走出来穿着邋遢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满是胡渣和伤口,看上去就像坏人一样,他眼神诡异地瞪了我一眼,让我心里一阵发毛。
  ——这么晚还有小孩出来乱跑,真是胡闹,不怕被抓走吗?
  我吓得加速穿过红绿灯,虽然路上没有通行车,但还是闯了红灯。
  和月宫同学分别各自回家时,她有提过她家的位置,我凭着记忆与手机的导航,找到了那个位置。
  她的家和我家一样,并不是住在公寓里,而是单独一个房子,只不过她家的房子看上去有些萧条凌乱,院子里的花没有修剪过,门口的门栏也是坏掉的,但褪了色的门牌上写着‘月宫’姓氏,绝对错不了。
  我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望着还亮灯的房间,听见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和摔东西的声音,即使不用通过窥视内心,也能将他们的‘真言’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之间的恨,已经容不下任何虚言。
  “还不是你的教育方针有问题!”
  “如果不是你天天外出鬼混,她能不学好么!?”
  “闭嘴,你自己就从未过问过她的事情。”
  “说到底是华自己不好吧?是她不听话那么晚才回来,说不定交了什么奇怪的朋友。”
  “真是的,母女一个样。”
  “你说什么!?”
  争吵越发升级,言语间充满了伤人的利器。好在这一带比较偏僻,没什么人居住,也没有邻居投诉。可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月宫同学的情况。
  她该不会受到牵连,挨打了吧!
  我急忙跨过坏掉了的门栏,跑到窗边,探出头观察里面的情况,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两位大人居然扭打在一起,脸色十分恶劣,几乎要致对方于死地,容不得第三方的插入,如果此刻月宫同学去管闲事的话,一定会被波及到的。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看到月宫同学待在客厅里。不过看到父母吵架到这种程度的场景,还是让我感到恐惧。为什么他们会彼此讨厌到那种地步呢?
  爸爸和妈妈也曾吵过架,但绝对不会升级到这个地步。而且吵架的时候,内心世界一般都会替双方着想。
  爸爸会想着怎样才不会让妈妈伤心而持续斗嘴。妈妈会想着要体谅一下爸爸的不易才会毒舌几句。虽然双方有时候吵得很大声,内心却可爱得不行,不如说,那样子才不算吵架。
  对了,月宫同学呢?
  我甩了甩脑袋,赶紧让自己正视现实。
  我受不了那样刺耳的争吵声,从窗户边跳下来,绕着花园跑一圈,最后在角落里发现另外一个窗户,虽然熄了灯显得一片昏暗,但月宫同学的心声清晰无比地流入进来。
  ——为什么我生来非得这么倒霉?
  我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为了不让月宫同学察觉到,我甚至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
  ——为什么羽岛同学就那么幸运?对了,因为羽岛同学是个善良亲切的家伙,所以她的父母为人一定很好吧?然后,我的父母是这样的烂人,以后我也是这种人吧?
  ——才不是这样子!
  我还是决定敲窗户。
  咚咚咚……
  月宫同学听见了动静后,惊讶地睁开眼睛,此刻,她正夹在柜子与衣柜中间,抱着膝盖独自难过。
  ——羽岛同学……
  ——月宫同学,你才不是烂人!
  我迫不及待想要拉开窗户,但发现窗户上了锁。
  ——你等等!
  月宫同学赶紧跑过来,替我解开锁。
  “为什么羽岛同学会来这里?这么晚了,一个人来不害怕么?”
  “害怕是害怕啦,可是我一想到月宫同学的处境可能很危险……”
  “你在担心我么?”
  “那是当然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啊!”
  我抓着窗户,沿着墙翻进去,因为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情,结果脚没踩稳,身体重重摔在地板上。
  “痛!”
  居然是头着地!
  我用力捂着自己的头,蜷缩着身体待在墙角。
  “你没事吧?真是的……”
  月宫同学赶紧替我检查了下头部。
  “我帮你揉一揉。”
  “谢谢……”
  月宫同学的手很温暖,语气也很温柔,尤其是她担心我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关怀,她真的是个很好的朋友,怎么可能是烂人呢。
  ——才没有到那种程度!
  听到我的心声,月宫同学的脸瞬间刷红,在此之前,她的心情似乎都很糟糕,不过现在,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谢谢你担心我,羽岛同学,还特意来看我……
  ——因为是朋友嘛。
  ——羽岛同学,你呀,就是人太好了......
  月宫同学的房间很简陋,除了木制衣柜和柜子,只剩下一张硬板床,没什么提供娱乐的东西,所以整体空间看着很大。
  “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家。”
  月宫同学语气平淡地说着。
  “我的父母就是那么糟糕的人。”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门四周的缝隙都用胶布封起来了,只有门锁位置的胶布有些松弛,为了躲避那些噪音。月宫同学甚至做到这种地步。
  “根本不需要倾听心声,他们的争吵都闲烦,隔三差五都要闹这么一出,有时候甚至到凌晨才停手。我甚至觉得,就算哪天他们失手杀了某一方都不足为奇。”
  月宫同学略带自讽地笑了笑。
  看她单薄失落的身躯,我忍不住凑过去,将她搂入怀中。
  “咦!?羽、羽岛同学?”
  “月宫同学,真的很辛苦呢……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
  “没那回事,你这不是来看我了么……”
  ——我们明明是头一天认识,就算能倾听彼此的心声,你也不应该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才对。为什么你是这么一个善良的家伙。
  ——因为,是月宫同学你主动提出来跟我交朋友的啊?
  ——我原本只是对和自己一样能听到那些声音的人感到好奇而已。我可不知道羽岛同学你是这么干净的人……
  ——没什么干不干净的。
  月宫同学突然抓紧了我的衣袖,把头埋进我的胸口。
  “谢谢你……”
  “没关系。”
  争吵声依旧不断,即使胶布封住了门缝,那些声音依旧如同恶魔的低语。于是,我捂住了月宫同学的耳朵,让她享受了短暂的宁静。
  我想,正因为我拥有那么幸福的家庭,才没让我在‘诅咒’中崩溃,如果换作我是月宫同学的话,一定早就绝望了。
  既然如此,如果我还怀有希望,但愿能让月宫同学也能感受到些许温暖。
  我是这么想的。
  月宫同学在我的怀里短暂地睡了一觉,大概十分钟左右,她才迷糊地醒过来,察觉到自己的任性后,急忙松开我的怀抱。
  “抱、抱歉!我居然睡着了。”
  “月宫同学一定累了吧,没关系啦!”
  虽然背部有点酸痛。
  刚这么觉得,月宫同学也立马‘听’到了。
  “我给你捶捶背吧?”
  “咦!?不、不必啦!”
  “别说了,转过身来。”
  月宫同学有些强硬地抓着我的肩膀,她似乎不习惯这样的事情,所以抓得有些疼。
  “因为我是这样子的情况,我想尽可能为月宫同学做点什么。”
  “我们是朋友,所以才不需要回报。”
  “那么,正因为是朋友,我也担心你的背部酸痛。”
  “唔……”
  实在无言以对。
  后来,月宫同学为我锤了半小时的背,虽然手法不怎么好,但很舒服。
  我们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起聊天,一起游戏,直到争吵声渐渐停止。
  门缝外的光线暗了下来,听不见任何声音,想必双方都吵累了。我看了下手机里的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月宫同学打了个哈欠,懒懒地伸了个腰。
  “太好了,这样一来就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不……羽岛同学,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用啦!再说,如果这么晚一个人回去危险的话,那之后月宫同学回来不也很危险么?”
  “可是……”
  我回绝了月宫同学的好意,她抱着一脸歉意,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我已经翻出窗户,这一次同样没踩稳,结果摔在草坪上,屁股有点痛。
  “不要紧吧?”
  “嗯,没关系!”
  我收起洋相,尴尬地笑了笑。
  “那么,晚安了,月宫同学。”
  “等等!”
  月宫同学抓着窗户,很想翻过来,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半会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羽岛同学,真的,不要太温柔了。”
  “嗯?”
  “你会伤害到自己的,如果人类为了自保而撒谎的话……”
  她抬起深黑的瞳眸,神情忧郁地看着我。
  ——你也可以忽略这一点来保护自己。
  “月宫同学……”
  “就这样,晚安了,羽岛同学。”
  月宫同学朝我挥了挥手,尔后,她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寂静的夜色中,仿佛刚才的争吵没有存在过。
  我则在原地呆滞了一会,才慢慢起身,往回家的路走去。
  月宫同学的意思,我不是不清楚,如果每个人都要保护自己而撒谎的话,我才是最应该撒谎的那个人,如果我对自己撒谎的话,就能露骨的对他人展露恶意,凡事不需要考虑他人想法的话,一定会过得很轻松,那也是一种保护。
  不过,如果做这种事情的话,一定会感到痛苦的吧?
  为了保护自己而撒谎,撒谎却又让自己痛苦,这只不过是本末倒置。
  也许将来的我会改变答案,但如果是现在的话,我还能努力让这份诅咒不再伤害到他人。
  这样的想法我不清楚究竟对不对,但能乐观的考虑,让我心情轻松了不少。
  我踮着脚,将鞋子轻拿轻放,悄悄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重新躺在床上,我已经安心不少,虽然月宫同学的家庭环境十分糟糕,但现在的话,她已经可以睡个好觉了,这样子明天又能见面了。
  一想到这里,就像获得一个小小的救赎。疲倦感很快涌上心头,眼皮开始打架,我摊开四肢,尽情享受柔软的床给我带来的舒服感,在无忧无虑中渐渐睡去。
  知道月宫同学转学,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起初,我以为昨晚那么晚睡觉,月宫同学应该是睡过头了,直到老师把一封信交给我。
  “那个,这是月宫同学托我交给你的信。”
  ——呼~问题学生走了一个真好,接下来就差这个了。话说回来,这转学手续办得真快啊……
  班主任一脸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将信塞至惊愕的我手上。
  “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出去了。”
  她以亲切地口吻赶我离开后,我在办公室门呆滞了许久,我花了好长的时间,在大脑里组织语言,回忆昨晚愉快的场景,即使如此,还是没能理清现实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我交到了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们花了半天的时间熟悉彼此,却远比一年的相处还要珍贵。
  昨天,我们彼此说了晚安,我怀着期待与幸福睡过去。
  今天的我,说不定还在梦中。
  我用力掐了下自己手臂上的肉,疼痛感如此新鲜深刻,我忍不住发出了叫声。
  这里,并不是梦,是现实,手里的这封信,也是真实的,是月宫同学留给我的‘真言’。
  周围的环境吵闹不停,教师的抱怨、学生的顽皮打闹、校长献媚的言辞与内心黑化的反差。
  我把信轻轻折起,放进裙子里的口袋,径直往楼梯口走去,和往常一样来到天台,上课铃声打响了。
  ——至我唯一的朋友:羽岛柠夏同学。
  天台的风猛地吹走我呆滞的神情,幽白的云在蓝天下走得急促,我坐在靠门的墙上,躲在阴影下看着那封信。
  ——第一次写信,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不过我还是想留下些什么,只是你的话,除了感谢的话语,还有很多想诉说的心情。因为是朋友,是朋友的话,写信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说呢,只是稍微吓了一跳,也许已经麻木了吧,对我而言,这就是命运,我无从反抗。
  好多个夜晚,我都想过睡过去不再醒来该多好。像这样子期待第二天的到来,已经很久没有了。我想去学校见你,所以早早就起了床,虽然睡得很晚,却很精神。原本我已经做好上学的准备,父母却通知我今天不用去上学了。
  他们啊,似乎觉得我会和坏孩子混在一起,渐渐堕落变坏,当然这并不是为了我着想,而是担心某一天我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为了让我变得老老实实,这一次他们选择把我带到乡下去。那里安静偏僻,这样子就可以把我当人偶一样扔在那里,不会给他们制造麻烦。
  你不用太担心我,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还有,这一次,我会努力去交朋友的,即使去撒谎,也会交个朋友,和羽岛同学你一样温柔的朋友。这是羽岛同学你让我明白的,仅仅认识不到一天……
  只不过,我很舍不得你。我想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碰到和我一样被‘诅咒’的人了吧,也不可能看到被诅咒的人还有像你一样幸福的存在。
  我会一直羡慕你的,也会一直记住你,但愿有一天,你也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因为你还有爱你的人,所以不可以轻易放弃。
  不过,有一点我还想再强调一遍。
  请,务必去撒谎,去欺骗值得你欺骗的人吧。这并不是什么羞愧的事情,谎言也并非全都是错误的,如果没有谎言的话,这个世界尽是伤害。
  谢谢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或许也会堕落成烂人。那么,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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