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的约定

  “或许死了会更轻松吧,阳花就是因为无路可走,才会选择解脱的……”
  白雪飘飘,夜景茫茫,繁星躲进夜幕之中,只有高塔的灯从远处横扫过来,刹那打颤着身体,咬紧牙关,双手撑在栏杆上。
  虽然是在夜里,但底下还是有那么一群顽皮的学生潜入学校打闹,从楼下望去,发现那些人正是石田他们。他们已经忘了对阳花做过的那些事情,说不定还在嘲笑刹那的愚蠢。
  但,这又如何呢?
  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即使找他们报仇也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羽岛刹那单独的个体是赢不了群体的。
  所以,弱小的他,最终也只能选择和阳花一样的路。
  那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刹那不清楚,只是,如果这么做的话,或许就不用承受那么多的负担吧。他稍微能理解一下阳花选择这条路的想法了。
  也许,只是也许……
  他不信神,但如果真的能够在死后的世界见到阳花的话,但愿这次能够好好解释,他会好好道歉,然后表白自己的心意。
  做好最后的心理准备,刹那前脚正打算踏空,已经生无可恋,就在这时,天台的门突然打开了。
  刹那还以为自己自杀的事情暴露了,惊讶地转过头时。
  “什么啊,连死都会有人陪着么?”
  随着娇小的体型在白雪中渐渐显行,少女挂着苍白的面容出现在刹那面前,她看上去有些呆呆的,目光无神,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充斥着周围。
  “谁?”
  “我才是想问……啊,你就是最近很出名的人渣么?”
  “……”
  以这种方式出名么?到死的最后,都要被人称之为‘人渣’么?
  刹那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不过,反正都是同为自杀的人了吧。”
  “自杀……你也想不开么?”
  这算什么?在自杀的时候碰见同道中人,这个玩笑未免也太蠢了吧。
  “嗯,我叫相泽惠,你应该听说过吧?”
  “没有。”
  “咦?没有么,这样啊……太好了。”
  不知为何,少女的嘴角轻轻扬起,略带悲伤地笑着。
  “呐,人渣先生……啊,对不起。那个,羽鸟学长?”
  “是羽岛……”
  “哦对,是羽岛学长。我还真是不行啊,啊哈哈……”
  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她尴尬地笑起来。不过,她越是笑,刹那就觉得她越痛苦,仿佛笑容成了她的负担。
  “羽岛学长,你是为了什么而自杀呢?果然因为承受不住罪恶感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难道到死都要有人来惩罚他么?他的灵魂难道到死都无法解脱么?
  “我……我喜欢阳花,我很珍惜她,我并不想伤害她……”
  刹那比划着手,用力探出上半身,情绪激动地说道。
  “才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想伤害她,我喜欢她,可是,我又伤害了她……”
  大概是被刹那的言行吓到了,相泽后退了几步,苍白的脸色恢复些许色泽,她好奇地盯着落魄的刹那看了许久。
  “学长是受害者么?”
  “不,我是加害者。”
  刹那痛苦地摇摇头,虽然很想肯定,却又无法否认自己给阳花带来的那些伤害,即使无意,也无法逃掉他伤害了阳花这一事实。
  “这样啊,明明不想成为加害者,却不知不觉成了加害者……”
  “不论如何,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大家都是那么说的。”
  “你呢,那个……香泽同学?”
  “我叫相泽……是说,学长没有听过我的故事,还真是稀奇。我得了抑郁症哦。”
  这么说的相泽,将右手的袖子拉起来,在雪白的手腕上,有一道年代不久的鲜红的割痕,同时,她再次恢复成苍白的脸色,冷冷地看着刹那。
  “抑郁症么?我有听说过。”
  “我和学长就不一样了,我是受害者。”
  “……”
  前来天台自杀的两人偶然相遇,这或许是人生中最奇怪的经历,以这个作为最后的故事,也许并不坏。
  相泽踩着厚厚的雪,朝刹那走过来。
  “我啊,是一名新人写手,笔名叫‘散华’,专门在网络上写书,好不容易才有一本小说出版了。”
  “好、好厉害……”
  “是啊,大家也是这么认为的。”
  相泽在刹那面前蹲坐下来,明明地板冷的要死,她却一点都不抱怨,反而把头埋进膝盖里,黑色的马尾垂落在侧肩上。
  “我以为,写小说能够给人带来快乐。因为是这样的我,做事笨手笨脚,总是被抱怨呆子,才会想着用自己创作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给他人带来快乐。我曾经这么想的。”
  “嗯……”
  虽然是个陌生人,可在这最后的时刻,刹那却觉得分外温暖,他从栏杆的另一面翻过来,坐在相泽旁边,专注地倾听相泽的故事。
  “可是,并不是那样的……大家变得好奇怪,自从我出版了书之后,每天都会有数不胜数的学生面带微笑地围着我,问我许多复杂的问题,虽然一开始我很高兴,因为感觉自己被重视了。可是......等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又会说出许多伤人的话……
  不仅如此,有人擅自把我的家庭住址和学校方位发到了网络上。有时候,回家的路上会碰见穿着可疑,带着摄像机的男子。那个男的每天都会跟踪我,假日出去游玩的时候也会看见他……
  在电车里被陌生的男人骚扰,对方知道我是当红作家,所以还拍了照片以此勒索我。生日会的时候,被一群自称‘粉丝’的家伙包围了,家门口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夜里吵得邻居抱怨,明明不想收礼物,却强行塞给我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强迫签名签到第二天凌晨,还被登载在网络上,神化我的形象。
  明明是在给我添麻烦……他们还是笑得那么开心,把我的手抓伤了,也根本不管我的感受……
  还有看不惯我的人专门过来找麻烦,揭我的短,往我家里的墙扔臭鸡蛋,说我的坏话,那种跟霸凌没什么区别的手段,他们都用尽了。附近的粉丝知道情况后,专门蹲点等到那些找麻烦的人,和他们吵架,甚至动起手来,双方打得很严重,连警察都来现场调和了,而我只是感到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知道我是迷之天才美少女作家。然后……我的事情就被网络大肆宣传,添油加醋,仿佛那个并不是我……”
  “好过分……”
  “学长也这么认为吧。”
  “你没有向老师们报告么?”
  “如果有用的话,我还会来这里么?”
  相泽抬起头来,哀戚地看着刹那,她似乎在期待刹那说些什么。然而,刹那没有任何立场说什么,而且他明白,眼前这位少女,并不需要安慰。
  “大家只是需要一个欺负人的理由而已。其实就算不是,也总会有下一个受伤的人出现。”
  “你倒是看得挺淡的。”
  “毕竟是打算自杀的人了。”
  相泽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自己不行,动手能力很差,也没有什么自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写小说,以为能够改变什么,可情况却比以前还要恶劣了。”
  “所以,你想要自杀么?”
  “嗯。我已经撑不住了。”
  相泽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我没法回应所有人的期待,他们给予我的压力、地位,都让我受宠若惊。我甚至被邀请去参加节目访谈,可是我根本没有那个自信......我回避了许多节目邀请,拒绝了出版社的人才培养企划,没有任何线下活动。于是,大家开始怀疑我的能力,甚至觉得我的作品是找人代写的。然后,疑问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焦点一下子凝聚到了顶峰,每天都有数万条留言堵着我。
  与此同时,出版社催促我出新作品,并多举办一些活动来留住粉丝,他们给我想了很多提升自信的办法,甚至故意把我一个人扔在陌生的城市里,然后躲起来观察我的情况,可这种强硬的方式只是让我变得比以前还要自闭了。
  为了拒绝出版社的压力,我只好说谎,我说我受伤了,可编辑不相信,认为我是在逃避,还专门开车过来找我。”
  相泽摸了摸手上的疤痕,深吸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为了不让谎言被拆穿,我只好假戏真做。经过这件事以后,出版社让我长期休息,而我的作品空白期,以及先前黑粉的诽谤,就像洞口的流水一样,越来越大,最后喷涌而出。
  我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再社交软件上留言,私信箱的消息也一概不看,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说话。所以,我成了集火的目标。从本就不喜欢的高高宝座上摔了下来,跌入漆黑的谷底中。那种滋味,学长,你能明白么?”
  “啊,我能懂。”
  被大家所崇拜的‘孩子王’羽岛刹那,被众人背叛并且谴责的胆小鬼羽岛刹那。
  他亲身经历了从宝座上摔下来的滋味。
  不知不觉,刹那应和了相泽的话,也许是彼此太过相似,虽然她看上去有些冰冷,但心情应该还是和刹那一样的。
  “我只是累了而已。”
  相泽对着天空吐了口气,用力地吸了下鼻子,隐隐可以看见她的眼眶有些红肿。
  “大家称赞的人是‘散华’,嫌弃的人是‘相泽惠’,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了。”
  “我也、我也差不多扛不住压力了。”
  “所以学长,要不要一起自杀呢?”
  相泽站了起来,走向栏杆,白雪皑皑,远处的高塔正好扫过她冰冷绝望的脸。
  她提出来的想法,很有诱惑力,到死还有人陪伴,那个人并不是熟悉中的人,而是一个陌生人,说不定也不坏。
  “反正,我已经累了,再也不想写小说,也不想去面对那么多压力。”
  “嗯,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吧。”
  羽岛刹那无法战胜群体,相泽惠无法承受荣誉和压力,他们都是被抛下的人,所以就这样吧。
  “那么……”
  可是,又不只是这样。
  “但你不能死。”
  ……
  相泽困惑地回过头来,刹那这才头一次看到相泽的眼睛里溢满了心情,哪怕那是对刹那的质问。
  “为什么?”
  “因为……死了的话会非常痛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来,明明同是自杀的人,他现在却费心思劝告她不要自杀。
  到底是为什么呢?也许,只是最后一点补偿吧,自己已经因为伤害阳花而烂到不行了,起码在这最后的最后,还能拯救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话,万能的神说不定会在刹那死后安排他与阳花在一起……说笑的。
  “学长,你明明也想自杀吧?”
  “嗯,是这样的……”
  “活着明明会更痛苦一点。”
  相泽轻轻抚摸着手腕的伤口,脸上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但……
  “你不确定吧?”
  刹那站起来,用力抓紧了栏杆,情绪激动之下,他喊得有些大声,吓楞了一旁的相泽。
  “说不确定……那是……”
  “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我说你,到底是来劝我回头的?”
  “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现在自己想干嘛。”
  愚蠢,荒诞,滑稽,难以置信。
  明明想死,已经痛苦到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这世界已经不会有人再理解他,所有的罪全都扔在他身上,他明明已经压抑到极点。
  可是……
  看到相泽,听她诉说自己的痛苦的时候。刹那突然发现,原来受伤的,不只是他一人。
  “反正,学长你不也是要自杀吗。”
  “嗯,我一定会自杀。”
  “那不就是了,为什么还要阻止我?”
  “因为……我突然有种未来的生活会更美好的感觉。”
  “哈?”
  “哈哈……很奇怪是吧。”
  真伤脑筋,即使到最后关头,他还是会开一下莫名其妙的玩笑,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压抑封堵了原本的个性。
  不过,毕竟他想自杀,他的生命将会走到临头,既然如此,最后的最后,稍微恶作剧一下也不要紧吧?
  “你要怎么证明未来会比自杀更好?”
  “我突然有个好主意。”
  “什么?”
  所以,刹那想到了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想法,光是想到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嘲笑自己。
  那到底算是明智?还是单纯的疯了而已。
  “你等我,我先去死一死。”
  ……
  相泽瞠目结舌,刹那已经翻过栏杆,凛冽的风吹得他身体直打颤,但内心却丝毫没有冰冷的感觉,即使站在死亡边缘,他也会流露出害怕、恐惧,却不会退缩。
  “什么……意思?”
  “我先去死一死,到时候再告诉你结果。死掉的感觉到底痛不痛?然后,你来证明给我看,到底是未来更好,还是自杀更好,如何?”
  如此天大的笑话,刹那原本以为相泽会一脸嫌弃,把他当作神经病。
  但她没有。
  “嗯,我答应你。”
  她的双眼燃起一丝热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刹那,点了点头。
  “那么,约定好了。”
  “嗯。”
  “你不能死哦。”
  “哦。”
  “那,我先去死一死吧。”
  直到最后,居然是与一个陌生人进行一场奇怪的对话。不过,如果这样子就能拯救某个人的话,就好了。
  愿这个女孩能够找到属于她的归宿。
  刹那如此祈祷,然后,总算松了口气,他松开了手,迎接冰冷的风雪,身体的知觉渐渐僵硬,眼前的高塔渐渐往上升,目及之处只剩下冰冷的黑暗。
  刹那张开双手,放下了所有,从阳台边缘跳了下去,所有的思绪在那一瞬间,便与身体中断的联系。
  此后,漫长的黑暗来了……
  *
  那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我完全不懂。
  只是,好惊讶……
  ——我先去死一死,到时候再告诉你结果,死掉的感觉究竟痛不痛。然后,你来证明给我看,未来更好,还是死掉更好。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很有趣。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我对那位奇怪的学长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因此,我听了他的话。
  并不是害怕了,或许只是单纯的胡闹,但,我就是很好奇,很想再见到他。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等我老死的时候么?
  好奇怪的比赛啊……
  我听见楼下传来了尖叫声。高塔的灯光再次扫过我的脸,这一次,总觉得很温暖,察觉到是自己的泪水时,我有点不明白。
  那位学长去了哪里呢?我不明白,难道是去了天堂么?还是下了地狱?他见到了他的意中人了吗?还是说……他在未来呢?
  “好的,我等你。”
  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但……我真的等下去了。
  后来,听说学长没有死,那样的话一定会非常痛吧?我无法想象那种痛感,每天躺在床上时,我都会幻想着那位奇怪的学长。
  究竟何时才能再见一面呢?
  好想听他说一说感想。啊……可是,我还没到达未来,我不能告诉他感想呢,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些不公平?
  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也得做些什么才行呢?
  轻轻抚摸手腕上的割痕,我的内心又开始燃起某些想法。
  我把割腕用的小刀清洗干净,包装好后扔掉。那些粉丝们曾经送的礼物也都处理干净。
  后来,我听了父母的话,搬家到大城市的医院接受治疗,放弃了写小说,与过去的人和物说再见。
  我渐渐退出了人们的关注点,羽岛学长的跳楼事件,也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我远离社会舆论的压力。
  在大家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我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精神状态也日渐恢复,也顺利参加了升学考试。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我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然后,你的自杀,又有多痛呢?
  我很好奇,好想知道,好想更加了解那个人。
  可是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就好了。
  总有一天,当重逢的日子到来的时候。
  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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