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温热,湿润。
  带着少女的体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就是想问一句,如果你喜欢女生,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我?
  蒋梦说完,昏暗中寂静无声,像是一只蜡烛骤然熄灭。
  沉默成了围绕她俩的一阵风,风声是邓川没有出口的一声叹息。
  邓川伸手扶住蒋梦颤抖的肩,帮她擦眼泪。
  蒋梦,我不能给你承诺。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像杯温度适中的水,温水煮青蛙,青蛙本该毫无知觉地在幸福中溺亡。蒋梦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为什么?
  邓川说:你比我更明白为什么。
  昏暗中,徐薇静静地听着。听到邓川最后一句话,她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忍不住扬了一下眉毛。旋即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开了。
  徐薇回到办公室,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
  喝着水,她忽然想起邓川前任班主任江茜的话:她的心思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些,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这位小朋友何止清楚,她简直清醒过头。
  她的心里存着太多,又太少的东西。种类太多,容量太少。见的太少,却已经懂得太多。她还尚青春,还没有成年,还有很多没有体验过的快乐和生活,还有很多种可能性。而她也并非一无所有,她有最蓬勃的生命力和沸腾的血。她本该热热闹闹地飞驰在路上。
  许多人都是失去之后,才恍然自己先前拥有过什么。徐薇也是如此。
  她从读书开始一路便顺风顺水,顺着流程,成为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大人。大人的世界里鱼龙混杂,有太多事,太多话,让人变得很沉很沉,泥足深陷,便难以抽身。
  这些日子她看着邓川,她过得按部就班,冷静克制,多像当初的自己。
  可是邓川像她,却又不像她。她自会有她的鲜活明亮,坚定纯粹。她看着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恍惚。她们会走在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上。每每思虑至此,徐薇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这样一个奔跑在路上的少年,本不该会说出那样理智到堪称残忍的话。
  邓川跟徐薇想象中又不一样了。
  但这也很有意思。
  很通透,很特别。
  比起寻常普通的少年,忽然有了些区别。
  第4章
  徐薇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上课铃已经打过一遍。她估摸着邓川和蒋梦已经谈完,才起身往教室走。
  教室里早已安静下来。学生们认真地俯首在桌面。蒋梦和邓川坐在位子上。蒋梦看上去已经恢复过来,眼圈有点红,
  邓川倒是还是很镇定的模样,两个人对着一张卷子说着些什么,气氛看起来还挺融洽。
  徐薇在门口站着,何盈看见她便站起身走过去,小声说:老师,我想申请换宿舍。
  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多问,只点点头,用目光示意何盈跟她去教室外面说话。
  两个人在走廊面对面站着,徐薇问她:怎么了,开学已经一个月了,为什么突然想换宿舍呢?
  何盈张张嘴,有些委屈:我感觉我跟宿舍的人相处不来。已经影响到我的学习状态了。
  徐薇很有耐心:她们跟你有什么无法调节的矛盾吗?
  我们本来关系还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最近忽然不理我了,还传纸条说我。在宿舍,只要我一说话,她们就安静了,本来当同桌我就已经压力很大了,再加上宿舍。我觉得好压抑,每天在宿舍都不开心。而且......
  她的宿友贝青青是她的同桌,徐薇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她们每天晚上熄灯之后还要说话,还要开台灯学习,我睡眠本来就不好,现在更睡不好觉了。我跟她们提过,她们没理我,还在背后偷偷说我事多......何盈说完,咬唇看着她:老师,我能换宿舍吗?
  徐薇知道,对于学校安排来说,换宿舍非常麻烦。宿舍是以班级为单位划分的。要换宿舍,首先没办法保证有合适的空床位的宿舍,其次,换了宿舍之后,也没办法保证这位学生没有新的矛盾,新的宿舍一旦跨班级出现矛盾便更难调节,如此下去,是一个越演越烈的恶性循环。所以,对于学生这样的诉求,徐薇的选择是先调节源头矛盾。
  你们这样持续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
  你去让贝青青现在出来吧,我们到办公室去。
  好。
  何盈回去叫贝青青,徐薇望着夜空发怔,疲惫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姑娘走到她面前,两个人都低着头,蔫得像脱了水的豆芽菜。徐薇有些无奈地揽着她们的肩以示安抚,走吧。
  三个人穿过走廊,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偶尔望见出来背书的学生自带的台灯的光。
  到了办公室,徐薇让她们搬凳子坐下,自己给她两倒了两杯水,她把水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下,望着贝青青道:何盈已经把她的想法跟我说了,你也说说你的想法。
  她的语气柔和,听上去没什么偏向性。
  贝青青却略微不服气:老师,我没什么好说的。
  徐薇没说话,看一眼何盈,何盈低着头,看桌上那杯水。气氛一时僵住。
  贝青青张张口,似乎又觉得这样说不太好,补充:每个人的生活习惯本来就不一样。她觉得我们住在一起不合适,那老师你就给她换宿舍吧。
  徐薇头疼:你们跟谁交朋友,是你们的自由,老师没办法干涉。她略微转移了话头:但是听何盈说你们宿舍熄灯了之后还开台灯学习,有这回事吗?
  贝青青提高音量:就一次。而且她说完之后我就把灯关了,前后没超过五分钟。
  何盈抬起头:那你们平时熄灯之后还一直说话,吵得我睡不了觉。
  贝青青更生气:以前数你说得最多,怎么现在就睡不了觉了?
  谁让你不理我?我哪里惹到你了?
  我不想理你,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那就这样呗。
  两双眼睛一齐盯着徐薇:老师,还是换宿舍吧。
  徐薇这才算是看明白了一些,老神在在地喝着水:既然你们要求这么坚决,也不跟我说明清楚情况,我也没办法。只是换宿舍的事情,不是班主任说了算。我只能帮你们向学校申请。到时候,你们可以把矛盾向学校说。
  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们,按你们现在提供的信息,学校方面是不可能同意换宿舍的。
  两根豆芽菜又蔫了。何盈扭过头,沉默。
  看气氛有些僵持,徐薇站起身:好了,先回去学习吧。你们的要求我收到了。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贝青青:今天晚上熄灯之后就不要讲话了啊。早点睡,养精蓄锐。
  贝青青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张张口,还是没说,小声应:嗯。
  送走两个学生。徐薇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
  她把草稿本翻到空白一页,画了两个圆,代表这两位主人公。两人看起来是之前关系不错,她又把两个圆连起来,由这条连接线另外引申出一条线,备注:破裂原因。
  原因待定。
  和现任同桌的破裂原因不确定,只能从当事人身上出发,矛盾往往来自于人的性格。徐薇刚刚接手这个班,尚不清楚班上同学的具体性格,她在何盈的圆上又画出一条线,向谁了解她最好呢?最好的朋友或许知道些什么,但具有偏颇性,不具备太大的参考价值。
  思考了一会儿,她在线上备注,前同桌提供信息。
  何盈的前同桌是谁?
  徐薇不清楚,她现在办公桌以前是江茜的。江茜产假休得急。徐薇接手之后,也还没来得及整理她的资料。没准抽屉里会有一些线索。她在抽屉里翻找一阵,还真让她翻出了上学期一班的座次表。所幸,何盈上学期也还是一班的。
  目光在薄薄的纸张上浏览片刻。她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
  是邓川啊。
  正想着,下课铃响了,徐薇把草稿纸和座次表收起来,站起身往教室方向走。
  她再次经过那段昏暗的走廊,有意留心。但这次不见寂静,也没有淡淡的洗衣液香。往来的同学在身侧走过,有的还会偷偷打量她。
  青春动人的赤诚目光。
  加以青春赤|裸的窃窃私语:
  这个老师好漂亮啊。
  腿也太长了吧。
  美女我太可以了!
  嘘嘘嘘,你小声点,她走过来了......
  徐薇有些好笑,不见恼怒,反倒觉得他们很可爱。
  她面上淡淡,瞥过说话人的脸孔,旋即又移开,看她们有些失措的表情,唇角微翘。
  转眼便到了教室。饮水机前,徐薇叫住余晓,让她去把邓川叫出来。
  她倚在走廊的栏杆,无意识地望着夜空,天边正挂一轮好圆好亮的月亮。
  邓川很快站到她的面前,身姿挺拔,目光澄澈:老师。
  徐薇确认:你之前的同桌是何盈吗?
  是。我是她上学期的同桌。
  徐薇开门见山:方便跟我说说,你们之前的事儿吗?
  看得出来,邓川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下:可以的,老师。
  邓川比她个头高些,她站得太直,有些压迫感。徐薇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半步,一边示意她开始。
  我们当过一学期的同桌,座位表刚刚出来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跟我说她人有点奇怪,同情我,说跟她当同桌很倒霉。邓川很坦诚,但等到我们一开始当同桌,我发现也还好,她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只是有时候,她的情绪会变得很奇怪,莫名其妙地冲着我发火或者说阴阳怪气的话。邓川咧嘴笑了一下,而且对于同学间的某些交往,比如说让帮忙你捡个笔或者递一下东西,她会很突然的拒绝。所以我们附近的人都觉得她奇怪,生怕什么时候惹到她。但也还好,因为我跟她并不是很熟,不需要过多的接触,就只是普通同桌的关系。
  直到上学期要期末的时候,她的一个,嗯...一个朋友晚上经常会来找她,会坐在我的位子上。这也还好,看我过去,他会把位子让出来,然后蹲在她旁边跟她说话。会说很久。我有时候就会有点烦。邓川有些窘迫,因为我不知道他两是怎么回事,大多数时候,他们说着说着,会吵架,然后何盈就哭,周围同学看过来,那个男生就走到外面,在外面看着她趴在桌子上哭。
  他的目光弄得我挺尴尬的。
  而且有时候如果何盈不在,那个男生还会问我她今天怎么样,托我捎一些让我觉得说出来很尴尬的话给她。而且当我把话说出来的时候,何盈要么不为所动,要么就又让我传话......
  说到这里,邓川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么来回几次之后,我就跟她说不要再让我传话了,你们自己交流就行。然后何盈就生气了。
  生谁的气?徐薇问。
  邓川有点无奈地说:生我的气。
  ......
  从那之后,她就一直没跟我说话。但是当时没过多久就期末考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还生不生我的气。还好,我们这学期不当同桌了。
  邓川说完了,见徐薇神色没什么变化:老师,我说完了。
  谁知徐薇听完又问:你知道何盈跟贝青青怎么回事吗?
  邓川难得呃了一声,为难道:大概...知道吧。
  徐薇示意她说下去。
  邓川却犹豫着道:老师。这事我可以不说吗?
  她将拒绝说出口之后心中忐忑,悄悄打量徐薇,见她没有生气,反而一幅沉吟模样。美丽的眼睛沉静地低垂,须臾,红唇一勾,露出一个及其动人的笑容。
  第5章
  邓川怔怔地呆住了。徐薇不常笑,一个多月里,她见得最多的便是她礼貌性的浅笑,或是客气疏淡的社交,或是对学生以示安抚。点到即止,非常周到体贴,却也疏淡冷静。而现在,她这样不常笑的人笑起来,真值得旁人投以惊鸿的一瞥,和事后永久的回味。
  徐薇笑着看她,邓川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瑞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对视的时候,给人一种极深情明丽的错觉。
  徐薇说:邓川同学。我们做个约定吧。你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哄小孩子的把戏。
  邓川这样想着,却鬼使神差地被说服了,心理建设速度快得好像她就在等徐薇给她找这个台阶下:好吧,那我们约好了,这是我们的秘密。她极快地又补充一句:包括我前面说的哦。
  徐薇忍俊不禁地又笑了:好的。顿了一下,似是又觉得自己的回答显得态度不够诚恳,正色补充道:没问题。
  她向教室里看一眼,见已经有人在张望她们两,便把搭在栏杆上的手收回来,非常轻松地说:那我们到办公室里去说。
  邓川在办公室里一直待到晚自习下课,中途回来一趟拿月考数学试卷。蒋梦看她的脸色平静,没有什么异样,试探地问她:徐老师找你干嘛呀?
  邓川说:哦,她找我问点事儿。
  蒋梦收拾好东西,提着书包:走吗?
  邓川在座位上坐下来,微微转过身,握着笔抬起头看她:我得等会儿,把试卷订正完再走。
  蒋梦看上去还想在说什么,邓川却已经低下头,翻出错题集和草稿纸。
  那我走啦。
  邓川随口应道:好。拜拜。
  这是她们往常的相处方式。方才,蒋梦哭过之后,变得非常冷静,只让邓川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不要刻意避开她。她们继续做好同学,好朋友。
  她说:邓川,我非常珍惜跟你相处的时光。现在的日子很好。你不需要回应我,也不要避开我。我全心全意地在最好的年纪喜欢过你。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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