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2)

  你一口都没尝,就知道好吃?梦无归说。
  我看他们都吃的很开心,肯定好吃。小姑娘说。
  那你自己怎么不吃?梦无归打量着她,你不饿么?
  小姑娘老实道:饿,但我随时都能弄吃的,他们弄不到,所以我想让他们先吃。
  梦无归面露了然,平静道:那你们站这儿别动,等着。说罢便又入了酒楼去,头也没回。
  见她离开,一名孩子立即道:咱们快跑罢,她肯定是要叫老板出来收拾我们了,我可不想挨打。
  是啊是啊,快跑罢。
  别愣着了,赶紧走!
  小姑娘跟了几步,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迟疑道:她好像不是坏人。
  你傻了不成?偷人东西被抓了个现行,不挨打就怪了!
  可不是,你不走我们走了啊!
  孩子们冒着雨拐出了巷道,不多时就跑得不见了人影,小姑娘左顾右盼,尚在思索到底要不要离开之时,梦无归在堂内推了窗,朝她招了招手,喊道:进来罢。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踌躇道:你要打我吗?我跟你道歉好不好,那只鸭子你们左右也不吃了,会扔掉的,你就当是我从地上捡的行不行?
  梦无归未置可否,只是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慢吞吞地走到窗边,瞥见那张桌子上居然又多了好些热腾腾的菜肴,还有一只新鲜出炉的烧鸭,便咽着口水道:我、我叫阿芙
  福气的福?
  不是罢我娘说是芙蕖花的芙,但我没上过几天学,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字。
  那就不是,梦无归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给她看,左边是福,右边是你。
  阿芙歪着头看了看。
  隔得近了,梦无归发现这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虽然神态拘束,但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便唤她道:外边冷,进来坐。
  阿芙神色迷惘,缩了缩露在鞋洞外的脚趾头,看着梦无归说:老板不准叫花子进去,我身上太脏了,怕熏着别人。
  梦无归想了一想,翻窗跳了出去,说:那就站在这儿吃。
  吃什么?阿芙眨巴着大眼睛,指着那些饭菜说,你要请我吃东西吗?
  没有白吃的东西,梦无归倚在墙壁上,淡淡道,你到河对面去,倘使你能用箭射中这桌子上的烧鸭,那这一桌饭菜都是你的。
  阿芙受宠若惊道:真的?
  梦无归说:真的。
  阿芙两眼一亮,喜形于色道:那我要是射中了,可以把我的朋友们也叫来吗?
  他们丢下你跑了,梦无归说,你还管他们做什么?
  他们没有丢下我,是我自己不肯走的,阿芙说,他们只是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肯走?梦无归说。
  阿芙闻到了清新淡雅的香气,她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又模样美丽的陌生女人,由衷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坏人,而且
  梦无归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她的下文,问道:而且什么?
  阿芙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你好像我娘说的仙子。故事里的仙子都是善良又温柔的,我不怕你。
  听到她这么说,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充满了艳羡与向往,梦无归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什么仙子,我也是站在泥坑里的人,甚至还不如你和你的朋友们。
  阿芙不解道:为什么?你明明就和仙子一样好看,庙里的神仙画像都不如你呢,我要是也能和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梦无归说: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么?
  当然想了!阿芙说,我也想穿漂亮的衣裳,也想每天都有饱饭吃,我爹总说人要知足常乐,你已经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说自己?
  梦无归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一个孩子教导,且这个孩子说的话还很有道理。梦无归笑了一下,说:可惜人都是不满足的,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你想要的这些,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给你,但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本事让我把你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阿芙隐隐有些欢喜,不确定地道:你、你是要收留我吗?
  梦无归说:那就看你做不做得到了。
  阿芙很争气,她做到了。
  梦无归要她做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有些难,但梦无归给了她三次机会,她牢牢地把握住了,跑去河对面靠自己的箭术射中了那只烧鸭。
  一整只都是她的,没人跟她抢,但她还是把孩子们叫了回来,把自己凭本事挣到的饭菜和朋友们一起分享了。
  梦无归当天并没有直接带她走,而是又暗中观望了好些天,确认这孩子的确是有箭术天赋,且本性纯善,乐于助人,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后,到了第五天,梦无归才问阿芙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阿芙兴高采烈地说愿意,两人简单地走了个拜师礼,阿芙便跟着梦无归去了九仙堂,留在她身边习文断字,练箭学武。
  那时候,梦无归还没有找上傅湘,她本是想着傅湘若是不愿跟着她,那她就将阿芙送去明月楼,再想个法子打点一通,傅岑没有见过傅湘,只要梦无归说阿芙是傅湘,那她就是。
  但傅湘后来也拜了师,她比阿芙更加出色,品性与功夫都比阿芙出挑许多,梦无归也就没有采用一开始的计划,便将所有重任都交到了傅湘身上。这两个徒弟,傅湘不常在身边,阿芙才是那个陪伴梦无归更久的人。
  很长一段日子,师徒俩形影不离,抬头不见低头见,比任何人都要亲密。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陪了梦无归好些年给她带来了无数欢声笑语的人,却在一个春日忽然像阵风似地走远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窗外的垂柳还在随风摆动,面前的烧鸭却已经冷掉了,梦无归像是一瞬丧失了嗅觉,连那鸭子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些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的岁月还历历在目,阿芙的脸,阿芙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和音容笑貌,都仍在眼前轮番闪现。经历过诸多生死离别,也早已看尽了这世间的冷暖更迭,可梦无归在这一刻却依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一个人会这么容易说没就没了?
  父母是如此,沈曼冬是如此,现在连阿芙也离开了。
  这些人真的存在过吗?她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好像什么也不剩了。
  冷风涌动,吹乱满树碧色,那些沙沙作响的声音里仿佛掺了什么人的叹息。梦无归摸出银钱搁在了桌面,推开后门行出了酒楼,她站在那石桥上,望着水波荡漾,任凭柳枝轻抚鬓角,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
  阴霾散开,天际渐渐泛白,一缕浅淡的金光倾泻下来,照着微寒的人间。傅湘牵着马,一步一步行到桥头站定,与梦无归并肩而立,两个人在风里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言语。
  许久,傅湘才低声道:师父,我来跟您辞行。
  梦无归转过身面向着她,没有问她要去往何方,只是拔出剑来朝她递去,平缓道:走之前,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傅湘将她的手按下去,轻轻地说:我不报仇,我只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梦无归握着剑柄,静静看着她。
  我要游历凡尘,踏遍山川,远走天涯,傅湘说,我不怕来去无归处,那反而正是我想要的,扎根一方没什么不好,但我更愿意随处漂泊,做一叶浮萍。我想他乡的明月与故土没有不同,我抬头就能看,闭上眼就能想,身前身后了无牵挂,人生要及时行乐,不该为俗世所累,从今往后,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跪下地去,冲梦无归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师父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但仍将时刻铭记在心,永不会忘,傅湘扬起脸,笑起来的样子又有了当初的明媚,他日重逢,我为师父养老送终。
  日光拨开残云,彻底照亮天地,河水穿桥而过,带着沉重的往昔奔往了不为人知的方向,留下一片清泠。
  初春的晨雾还没散,萦绕周身,却并不使人觉得冷。两人在那挥之即去的雾里对视着,少顷过去,梦无归俯下身,将傅湘扶了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了拢在袖中的手,良久才道:去罢。
  傅湘凝视梦无归道:山高水长,来日再会,望您珍重。
  云靴偏移,裙袂在风中划出了利落的弧度,傅湘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缓缓下了桥去。她没带多余的行李,只有一个陈旧的荷包,一把佩剑,一壶清水。马儿载着人慢行出了巷道,行上了宽敞的石板大路,小城还未苏醒,街市上行人三两,并不拥挤。马蹄渐重,踏碎了一地尘雾,傅湘就在那淡淡的金光与即将消散的雾里策马驶向了远方。
  她没有回头。
  梦无归立在原地,目送那道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有个声音在身后问道:不挽留吗?
  唇角牵扯出了若有似无的弧度,梦无归收回目光,侧脸道:还有挽留的必要吗?
  公子梵立在石桥另一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信鸽,他捏着鸽腿上的竹筒,说:我来履行我的诺言。
  梦无归动身朝他走去,只短暂地在公子梵跟前停留了一下,又与他擦肩而过。梦无归说:你也走罢。
  我说过,等事情结束,我的命就是你的,公子梵回身而望,不论你用怎样的方式,我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尹秋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认为我还能杀得了你么?梦无归边走边说,况且,我也从未真的想过要杀你,那没有意义。
  公子梵说:曼真。
  梦无归回首看着他,忽然露了个难得的笑,纵然她的笑容瞧来有些寂寥,但说话的语调却明朗了不少。梦无归说:沈曼真死了,沈家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曾经害怕没有归处,所以才想重建如意门,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已然逝去,无法追回,亦无法重来,但只要我将那些东西安放在心里,那不管是什么,就都永存不灭,从未消失。我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然而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好在我还是醒了,好在我还记得。
  她拂了袖,像是拂掉了满身风霜,平淡道:你那面具,也该摘了。
  公子梵静默不语,望着梦无归离去的背影,唯有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垂下头,把那鸽腿上的竹筒取下来,又从怀里拿了个新的绑了上去,然后他调转了方向,抬高了手臂,将那信鸽放飞在了逐渐和煦的春光里。
  鸽子振颤着双翅,擦过沉默的垂柳飞上了青空,带着一封书信去往了云的另一端。
  而那小桥之上再无人影伫立徘徊,唯余一片清风过境,长河流动。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期间应该就要完结了。
  第216章
  黎明时分传来了清脆的鸟啼,薄光透过窗纱投在案几上,照着那上面的两封书信,像镀了一层夜里才有的辉华。
  尹秋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将两封信笺拆开看了,对满江雪说:一封是傅湘的,一封是义父的。
  满江雪沏了茶,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尹秋把书信搁下,跑到她身边盘腿坐着,替她换药。
  写了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说:傅湘走了,但没说去哪里,只说要四处游历,往后还会给我来信。至于义父他说要派人来接我,估计会去梵心谷。
  满江雪嗯了一声,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尹秋低头喝了,表情看不出悲喜,问道:我要去吗?
  去,满江雪说,当然要去。
  尹秋拌好了药膏,摘了满江雪臂上的绷带,用手帕沾着淡酒给她洗了洗伤口,说:前几天还在愁这个,没想到义父这么快就要来接我了。
  他应是和梦无归见过面了,满江雪说,又是好些天过去,你该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尹秋说:我好紧张。
  满江雪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平静地说:没什么好紧张,他是你爹。
  他长什么样子?尹秋控制不住要出神,回想着公子梵的面貌,我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我娘多一点?
  满江雪想了想,说:单论相貌,你像师姐多一点,但论性情,你更像尹宣。
  那我见了他,要说些什么?尹秋很茫然。
  说什么都可以,满江雪说,你弄疼我了。
  尹秋只顾着思考别的,忘了手上的事,闻言赶紧把手帕挪开,动作细致地给满江雪敷药。尹秋一颗心七上八下,时而跳得飞快,时而又沉下去,她努力让自己保持专注,替满江雪缠好了绷带才又低声道:完了,我冷静不下来,怎么办?
  满江雪正要出言宽慰,忽听一名弟子入了殿来,隔着帘子说道:尹师姐,宫门口来了辆马车,是梵心谷的人,说是来找你的,快出去看看罢。
  这么快?尹秋没忍住慌了神,急忙站起来,无措道,我、我都还没等一等!让他们等我一会儿!
  那弟子应了一声,回去传话。尹秋踱着步子,一下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满江雪说:束发更衣,东西就不必带了,你去了那边以后应该什么都不缺。
  哦对对,束发更衣。尹秋念念有词,手忙脚乱地换了套干净衣裳,对着铜镜整理好了仪容,还不忘将蛊毒的解药翻出来揣在身上,她往门口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扑进了满江雪怀里。
  打论剑赛都没见你这么慌张过,满江雪失笑,又不是头一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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