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第65节
这一息,她读懂了昔年闺友无声的语言。
“竟给姐姐出难题,这笋尖排骨要吃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楚明玥笑着嗔道:“你得跟姐姐回府里才行。”
花芷萝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能吃上张伯做的笋尖排骨,这点麻烦算什么。”
春晖公主面上一沉,直到楚明玥侧目望她,仍未及时回神。
“皇姑姑,您莫担心,芷萝去侯府半日,保准毫发无伤再给您送回来。”
“不行!”春晖公主厉声开口,话落,似觉出语气不善,撑起一张慈笑,“怕是不妥。”
第63章 63、63
楚明玥就势在案前坐下, 倒未急着开口,只是凝眉扫过这间相较薛府而言,称得上简陋的屋子。
暗自感慨花小六曾经也是金香软玉挑剔极了的主儿, 如今被欺落魄至此。
春晖公主见楚明玥面沉如水, 端手挺了挺肩,“昭阳, 不是皇姑姑不信你, 实在是芷萝这身子骨, 经不得车马折腾。”
“哦?”楚明玥垂眸端详指上蔻丹,“可昭阳瞧着芷萝这身子,保不齐是在这屋子里闷得。”她掀起眼皮, 弯眸一笑,“姑姑放心, 昭阳的马车极好, 保证不会颠到芷萝半分。”
大抵是这声姑姑,让春晖公主错觉她在楚明玥面前,是不可忤逆的长者,是有举足轻重的份量的。
她半笑叹出一口气, 手臂轻抬, 被孙嬷嬷搀着在窗子旁的圈椅里坐下, 双目如针湛湛盯着楚明玥,吐息沉稳有力,“不允。”
楚明玥复垂眸,捻着皓腕上一串玛瑙手串, 未说话, 只静静等待。
屋子里乌压压站满人, 却越来越静, 唯有花芷萝偶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就在春晖公主重重呼出一口气,露出不耐烦得烦躁之色时,从外边进来一个人,是春儿。
她自屏风前而过,径直来到楚明玥身前,先屈膝行礼,后附耳低声向楚明玥说了句话,把从袖筒里掏出的信笺双手递到楚明玥手上。
这些,都是春儿搜集的、薛家这些年如何一步步在朝中京贵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始末。
那日到薛府,薛炳贵和春晖公主的府宅,奢侈堪比相辅,可薛家如今并未出朝中要员,且说春晖公主,先帝在时,她尚无甚存在感,如今,宣珩允更不会对她照拂。
这样的夫妻不过是洛京落魄皇族中不会引人注意的存在,可那日薛家嫡孙百日宴,楚明玥见到朝中大员马车过半。
权贵们拜高踩低才是常态。
楚明玥心中有疑,命春儿暗查,春儿拳脚功夫好,遇到危险不会吃亏,且她是楚明玥从苍鹿山行宫带回来的,识她的人少。
楚明玥展开纸张,凤眸自右往左扫过,眉心渐渐深拧。
春晖公主二嫁,本无嫁妆,府中钱财,多是这些年薛炳贵假借定远侯亲信的由头,得来的好处。
是了。楚明玥思及过往,父亲逢年过节总会应邀到薛府坐坐,回回都自提两壶烈酒。
定远侯随和不拘礼数,善待旧部下,哪怕是军中烧火夫邀其到家中吃喜酒,他也从不推拒,亲备厚礼而至。
可谁能想,这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为其与定远侯私交好的证据。
楚明玥鼻尖一酸,心疼父亲一生清廉持俭,如今再看,因着这对夫妇暗地里做下的腌臜事,旁人指不定如何看她父亲。
这样一来,薛府邀她出席府上喜事,春晖公主特意迎至府门,用意也是如此,他们就是要让更多人瞧见,楚明玥是被他们夫妇挽着手接进府的。
不过是定远侯病逝,楚明玥深居后宫,流入薛家的金银不如往日,而如今,昭阳郡主被皇帝陛下尊一声皇姐,楚家荣耀一如往昔,并无衰态,他们急于向那些人证明,他们和楚家交情尚在。
楚明玥的眸色渐蒙秋雾,她心疼阿爹一世清誉,怎能被如龌龊之人利用。
再抬眸,笑意不再,面沉似深潭水。
春晖公主撩眼正好对上那双似霜凤眸,心头一悸,朝身后孙嬷嬷递去眼神,孙嬷嬷脚下无声往屋外退。
“孙嬷嬷!”半夏冷眉高声喊道:“何去?”
春晖公主一息惊愕,未料到在自家庄子会被一介婢女甩了脸色,她脸色沉了沉,“放肆!何时容你一个婢子在这里喧哗。”
楚明玥冷笑一声,凤眸轻挑,“春晖,本宫的人自然是随主。”
这一声“春晖”,让早已养尊处优多年的宣家公主头皮发麻,面上似淋一层滚烫热油。
外人不知实情,只以为春晖是封号,实则,她本芳名宣春晖,她亦是诸多出嫁公主中、不受重视到未赐封号的一人。
只是这些年,她和薛炳贵一道仗着楚家的关系,着实风光太久,原本籍籍无名的薛府在上京,亦成赫赫门庭。
所有人都尊称她春晖公主,“春晖”二字,先帝之后,再无人唤过,所知之人亦甚少。
但楚明玥,是知晓的。
被奉华帝捧成九天明月的昭阳郡主,幼时不知礼,常随奉化帝一道唤入宫请安的宣春晖一声“春晖”。
那时的宣春晖初嫁,在第一个夫婿家多受委屈,她是到宫里向奉华帝求庇佑的。
每每而至,总能在大明河宫里见到九五之尊撇下威仪,半蹲在地耐心听娇声娇气的小姑娘说话。
也是这些时候,奉华帝不抬头淡问一声,“是春晖来了。”
梳着羊角双髻的小郡主学着大人模样,梨涡深陷,眸若星辉,模仿奉华帝口吻重复一遍,“是春晖来了。”
彼时,宣春晖面上堆笑回应小郡主,“诶,是春晖。”绝不敢以皇姑姑自称。
可是,顺境里呆久了,是会刻意摒弃不喜的记忆,楚明玥这声“春晖”,犹如猝不及防的龙卷风,吹开被精美装饰过的表面,露出曾经耻辱的印记。
她绷紧脸面,压下心底下意识生出的怯意,挑起下巴睥睨而视,她怎么能惧如今的楚明玥呢。
“昭阳未免不知礼数。”
楚明玥勾了勾朱唇,“本宫自幼唤习惯了,左右,咱们本就不是姑侄,也算不得不尊长者。”
她把手中纸张团成一团,撩了下眼皮,提着音量冷声道:“楚家和薛府本无干系,往后,莫在打我父的幌子谋私了。”
“否则,莫怪我告到京兆尹去,介时,面上挂不住的可不是楚家。”
宣春晖一听,脸上强撑起的骄傲一点点褪尽,那双浑浊的眸子盯着楚明玥手心纸团,心下明了。
心虚不过一霎,“胡说八道,昭阳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自是做得滴水不漏,纵使你听到风声,却找不出任何文涵能够佐证。
“证据?”楚明玥挑眉,“此事交给大理寺,我相信那些人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宣春晖凝眸若寒星,紧紧盯着楚明玥,楚明玥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二人目光撞上。
楚明玥似笑非笑望过去,全然未把宣春晖撑起的势魄放在心上。
这时,屋里未再有任何声音,宣春晖身后的孙嬷嬷亦恶狠狠瞪着方才斥她不留情面的半夏,屋子里的气氛看上去剑拔弩张,但却是对宣春晖而言。
只因楚明玥这厢过于若无其事。
宣春晖自认为的凛凛威仪,远不如花芷萝一声咳嗽带给楚明玥的心惊更甚。
在花芷萝又一次咳出血丝之后,楚明玥再无心在这里耽搁功夫。
她吩咐半夏和丹秋帮着水月一起扶起花芷萝,她长身而起,从衣架上随手拿起一件风披罩在花芷萝身上,就欲带人离开。
宣春晖横身挡在门前,“敢问郡主,这般带走我薛府儿媳,是何道理。”
对方一声“春晖”,已然撕破那层虚与委蛇的薄纸,宣春晖心底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对方是奉华帝捧出来的明珠,怎么唤她,她当真无可奈何。
直到这时,楚明玥才当真恼了,她平视拦在面前的宣春晖,锋利的眸光刺向对面,“芷萝是薛府的儿媳,可不是被禁足的犯人。”
宣春晖挺了挺胸,并不退步,“郡主休要血口喷人,芷萝如今病得糊涂,身子孱弱,让其卧床养病是大夫的交待。”
“郡主自己瞧瞧,”她猛地抬手一指,“芷萝如今陷入半昏迷状态,郡主却执意要带她出府,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这当真是为芷萝着想吗,郡主今日来别庄,究竟什么目的!”
楚明玥侧目往身后一看,只见花芷萝昏昏沉沉倒在半夏肩上,全靠三人扶着,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她心下一凛,只想尽快把人带回府传太医诊治,便也顾不上太多,给春儿递去眼神。
春儿一个步子上前,倒也未真得动手,只是以己身朝宣春晖身侧强行挤过,宣春晖在春儿动作瞬霎,下意识拍着手臂衣料面露嫌弃往旁边躲过去。
如此,路便让开了。
楚明玥不再瞧宣春晖一眼,抬履出了屋子,她身后,三个姑娘搀扶着花芷萝一道跟了出来。
宣春晖一声喊,“放肆,拦着她们!”
孙嬷嬷身子骨强健,以身作墙去堵楚明玥去路,口中喊着“郡主留步!”
水月胆子小,又被跟上来的府婢一推搡,突然泪如断线的珠子,哗啦洒落,哭喊着扶着自家小姐。
春儿那边一看孙嬷嬷两手掐腰拦住楚明玥去路,挽起袖子欲动手,吓得孙嬷嬷一声尖嚎。
暗沉的院子里一时乱如星斗。
楚明玥被吵得心烦,顿步侧望宣春晖,似峰峦的黛眉如冷秋弦月,她朱唇轻启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凝着风刀霜刃。
“本宫今日就是要带芷萝出去。”
已然闹到这种地步,再谈不上和气二字,楚明玥抬臂三击纤掌,候在院子外的家仆应声而入。
这些都是定远侯府里的衷心家丁,虽说不过是奴籍家仆,可楚将军当初,都是把人拉到郊外沙场操练出来的。
此刻,这些人步沉如山落,入了院子后,并肩而立站成两列,为楚明玥留下一道通往门外的路。
一个个强壮的胸脯,成了坚韧不摧的盾。
只是楚明玥未料到,方才还端持身份的宣春晖,突然撕下那层面子,撒气泼来。
她捶胸顿足拖长着音调唱得抑扬顿挫,“哎哟喂,这是欺负我老太婆家中无人咯,都带着人到家里抢人了,这还有没有天理。”
楚明玥蹙眉,不解盯着她,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下一刻,随着宣春晖的唱声越来越响,外院的薛家府仆门开始站在院门口往里探头,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直接挤进这处简陋小院。
楚明玥往层层人群扫过,这才注意到围观的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衣衫并不完全相同,原来还有附近庄子里的仆从们闻声跟过来看热闹。
宣明会闭眼假哭喊唱一会儿,眼睛睁开条缝一瞧,接着推开挡在身前的婢女,往人群走近,悲戚高喊,“这如今,谁人都能来我薛家踩一脚了,早日里还一口一个皇姑姑叫着,今儿个,就带着家兵来逞威风。”
“够了!”春夏提气高喊,她两步跨到宣春晖跟前,抡起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尖利的喊声戛然而止,宣春晖瞪大眼睛怔楞住,仰面盯着半空中那只手。
半夏嗤笑一声,高高扬起的手臂落下,拍了拍腰上不知何时挂上的枯叶。
楚明玥本就未打算制止,端手扫一眼,朝丹秋和水月点头,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楚家人以身做盾,开出来的过道足够她们离开,那些瞧热闹的人并不敢上前。
“愣着干什么,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