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生活指南(20)

  鸟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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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曾说过自己失去了归属,让我开始想,什么是归属。是父母家人在的地方?是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是想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如果是以上这些定义的话,我想我也是没有归属的人吧。但我的看法不一样,对我来说,与其说是归属,我倒觉得这是一种鸟笼。把我们自己关起来的鸟笼。
  「规则、定义、习惯、观念,就是鸟笼。所谓的长大成人、出社会,不过就是从名为家庭的鸟笼,飞到名为社会的鸟笼。但人类真的很奇怪,我们有想要挣脱束缚的天性,可是没有鸟笼又活不下去。我们需要规则的束缚,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你的归属,会不会也是一种鸟笼?如果是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自己创造一个鸟笼了。
  「我知道你失去了让自己定在某处的归属,但希望你不要忘记,还有很多人在等你。这些等待你的人,可能会成为你的归属,你的鸟笼的规则…」
  *
  下班后,李舜城先回一趟自己的租屋处,换上宽松的上衣与运动裤。进入十二月以后,天气也变冷了,所以他再搭上一件薄运动外套,套上跑步鞋以后出门。他从租屋处骑着脚踏车,来到海清大学校园附近,开始每天例行的绕着校园慢跑的运动。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昏黄的路灯点起,朦胧映照着黑暗的道路。一些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校园出来,有些人一边高声谈笑,一边跨上摩托车,一群人大概是约好了要去哪里吃饭吧。李舜城以稳定的速度持续地跑着,慢慢呼气吐气。只要专注在呼吸上,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是不断地跨步,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但今天,不管他如何想专心在跑步上,脑子里还是会断断续续跑出下午跟阿辉店长的对话。
  今天只有李舜城和阿辉店长一起值班,中午的午餐高峰期过后,间间无事时,阿辉店长突然回去工作人员休息室,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个稍大的牛皮纸袋,递给李舜城。
  「这是什么?」李舜城没有马上接下。
  「你就看看吧。」阿辉店长说,硬是将袋子塞进李舜城手中。
  李舜城将纸袋内的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空中大学的介绍文宣与报名简章。他狐疑地看向阿辉店长:「这…」
  阿辉店长抓抓头说:「你也来这里超过一年了,之前虽然都没什么钱,但你还完我帮你垫的房租签约金以后,应该也多少存一点钱了吧。我是不知道你存了多少,但空中大学的学费也不贵,是看你修多少学分就缴多少钱的,所以搞不好可以负担得起。」
  李舜城刚到海新乡时确实是身无分文,靠着阿辉店长提供的工作与一些接济才能勉强过日子。确实,他在还完阿辉店长代垫的房租签约金以后,每个月付完生活费用后还有一些零馀。李舜城也在阿辉店长的建议下,在海峰乡的农会银行开了一个户头,将每个月剩馀的钱存进去。到目前为止,虽然不多,但已经有一小笔钱了。
  「可是大学…」
  「你那时候唸到三年级就休学,没毕业吧。我听说你其实成绩不错,如果有大学学歷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阿辉店长拍拍他的肩膀说:「空中大学有週末班,虽然要到海华市那边去上课,可是修完课程有正式的学歷,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看。」
  李舜城看着手中的空中大学简介,随便一瞄,确实有课程是跟他以前念的科系相关。但是再回去大学唸书,是他从未有过的念头。那种抵抗的感觉是什么呢?他到现在也依然在害怕吗?
  「不愿意吗?」阿辉店长有些担心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李舜城。「没关係啦,只是想说给你一个建议而已,还是要看你要不要做。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你有那个脑袋,跟我这种不会唸书的坏学生不一样。」
  「这跟会不会念书没关係,阿辉店长现在不是很好吗?」
  「哎,是这样没错啦,只是我是没有选择。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当然想做钱赚比较多的工作呀。可是我没有学歷也没有专长,我也只能做这个了。但是你不一样,你如果继续唸书的话,一定很优秀啦,可以赚得比现在还要多。」
  如果取得大学学歷,找到薪水较高的工作…那就叫做正式回归社会了吧。李舜城想,自己想要变成这样子吗?一年前,李舜城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没去想,或者该说,刻意不去想吧。
  李舜城跑过面西方的校园围墙,看着一片平坦农地的远方,横亙着一条起伏的山陵线。入夜后,这一带仅有稀少的几根路灯,农田看起来一片漆黑,但透着星光点点的天空却是深紫与深蓝交错的帷幕。过去这几年来,李舜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看见这片天空。
  闭上眼睛,那个门窗紧闭,暗无天日的房间,还会浮现在眼前。唯一的亮光是书桌前的电脑萤幕,地板上全是胡乱堆放的衣物和零食的垃圾袋。他只在家人都睡了的半夜去用洗手间或洗澡,母亲每天会帮他准备一些食物,但他只是接过食物,从不跟母亲说话,甚至也不与她对视。
  李舜城想,当时的自己恐怕是停止思考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已经从根底腐烂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或许不是这样的。李舜城已经跑了三十分鐘,开始觉得有点喘了。他稍微调整一下步调,慢慢呼吸。还可以再跑下去。我的人生还可以再走下去吗?
  听到房间外传来怒吼声。
  「…这一次一定要他出来,我要把他赶出去!」
  「太丢脸了,我才不要让人知道我有这么糟糕的弟弟!」
  有人很大力地敲门,把李舜城吓了一跳。他才刚被门外的声音吵醒,因为昨天玩网路游戏到大半夜,所以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在这照不到阳光的房间内,他几乎都是过着像这样日夜颠倒的生活。
  当父亲和哥哥用力撞开他的房门,衝进房间时,他被从门外射入的灯光弄得几乎睁不开眼。只看见有两个人影闯进来,抓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从房间里拉出去。
  不久之后,李舜城终于搞懂了。那个跟他不一样,顺利地从学校毕业并找到理想工作的哥哥,最近有了想要论及婚嫁的对象。但是他完全不想让对方的家人知道自己有个家里蹲的弟弟,再加上父亲也对养这个不事生產又堕落的儿子感到不耐烦了,于是决定在哥哥的婚礼之前要把他赶出家门。
  父亲与哥哥对他大吼大骂,母亲一语不发,但眼眶红红的。而李舜城面对着许久没有打照面的家人,只是一脸茫然地杵在那儿,他感觉这个光亮的世界太过刺眼,好像不是真实的一样。
  总之,为了年轻有为的长子,父母决定要捨弃没用又丢脸的次子。李舜城被推着去洗了个澡,换上一套乾净的衣服,然后母亲给了他一个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一点钱,一张前往海峰车站的车票,和一张写着阿辉店长的地址与电话的纸条。
  「去那边重新过生活吧。」最后母亲哭着对他说。
  李舜城跑至西侧与北侧校园围墙的转角,难得地竟然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他看到汗水滴落在手背上。
  在父亲和哥哥把李舜城拉出房间以前,母亲已经帮他想好退路了。阿辉店长跟母亲算是亲戚关係,可以说是母亲的表弟吧。虽然说是亲戚,但其实关係蛮远的,而且也不算太熟,只是在一些亲戚聚会的场合见过几次面而已,还真亏阿辉店长愿意接受母亲的请託,照顾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废人。
  「你先把这些简章收着吧。我觉得你可以得到更好的机会,」阿辉店长说:「我以前很糟,还是学生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机会。不过那时候我成绩很烂,我那个年代,通常成绩很烂的都会被说是坏孩子,所以我也觉得自己很坏,很烂,没有未来,成天就只是在打混,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阿辉店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是我在说,那时候我真的很坏喔。虽然现在看来可能只是小奸小恶而已,像是跟朋友去农地偷拔菜啦,偷杂货店的零食啦,偷机车然后还把车子撞坏之类的…哈哈,现在想起来好好笑耶,真的是一群不懂事的臭小鬼。
  「那时候真的让我爸妈很生气呀,他们都想要放弃我了,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是有人没有放弃我呀。」
  阿辉店长正眼看着李舜城。「在我状况很糟的时候,有人给了我工作,告诉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烂。所以阿舜,」他伸出手,拍拍李舜城的手臂,「你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烂喔。那件事不是你的错。只要觉得自己很好,就会变好喔,这是真的,你看我就是这样变好的。」
  李舜城总算是理解了阿辉店长为什么对自己的事情这么热心。虽然在李舜城看来,二十年前的阿辉店长并不是那么坏,顶多只能说是个迷途少年。但在人生跌到谷底,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带给他希望,让他重新站起来,知道自己也可以过不一样的人生。而现在阿辉店长也希望可以拉别人一把。
  李舜城在这一方面确实很感激阿辉店长。如果他没有依照着母亲给的车票与纸条来到海新乡,恐怕已经成了流浪汉,甚至横死街头了吧。在没有人愿意站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世界,阿辉店长伸出的援手,是揭开暗黑帷幕的第一步。
  李舜城挺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跑了起来。这一次轻松多了,终于找回步调。即使汗水依然直流,但在天气逐渐转冷的十二月,其实还是挺舒服的。
  「阿舜,不好意思呀,你可能觉得我很多事,但我真的觉得你可以有其他选择的。」阿辉店长说:「空中大学的事情就考虑一下吧。反正也不急。也别让你妈担心。」
  虽然只有短短这么一句话,李舜城领悟到,原来阿辉店长多少有跟母亲联络。
  如果自己能成功回归社会,家人是否会重新接纳他呢?但是李舜城想起把他赶出家门时父亲与哥哥愤恨又鄙夷的嘴脸,彷彿恨不得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人类就是这样,即使跟自己有血缘关係,一但对方对自己来说成为了麻烦或阻碍的存在,就可以轻易捨弃。
  这么看来,唯一没有捨弃自己的,可能只有母亲吧。
  李舜城以稳定的步伐跑着,调整着波动的心绪。知道阿辉店长有持续与母亲联络,让李舜城内心有些五味杂陈。只是可能性而已,但李舜城想,不管将来怎么变化,不管他是不是能成功回归社会,自己都可能一辈子不会再跟母亲与其他家人见面了吧。
  不知不觉地已经跑过了校园北侧的围墙,李舜城来到校园的东北角,也就是三个月前发生跟踪狂事件的地方。他跑过那座停车场,发现这里明亮许多,停车场的主人似乎在学校的请託下,多增设了两座灯。虽然迟了一点,但赵晓仪等人的抗议还是有效的。
  正要跑过转角时,李舜城眼角瞥见停车场旁那栋赵晓仪、吴亦佳等人居住的公寓大楼,发现有个人正要转进公寓旁的小巷子内。李舜城很快就转往东侧校园围墙,因此只是一瞬间瞥见而已,但他却觉得,那个人的身影好像有点像林梓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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