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重生) 第70节
从北镇抚司归家的顾珩都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日日寻些新鲜玩意哄她。带她于暑夏之际去静院风荷听雨, 于秋高气肃之时去京郊草场跑马……桐树的枝叶由绿转黄转枯, 在渐渐冷然的风中伴着冬雪簌簌落下。
在顾珩告诉她陛下为了与臣同乐,下旨要开冬猎, 同行的人除了各部官员,还有包括县主在内的诸多皇亲时,梅长君仍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猎场之中,她一袭华裙,抱着精致的错金手炉,粉白的脸颊艳光逼人,唇瓣的色泽却似比半年前浅了一些。
京郊梅树多,如今天气正寒,红梅开得正烈。
她独自一人走在雪中,慢慢踱至一株梅树下。
正当她要抬手选支红梅时,眼角余光一晃,忽然瞥见了一道清减了许多的身影,一时竟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他未着官服,只一身近乎标志性的白衣墨氅,低垂的目光,静静看着她那绣着梅纹的一片衣角。
雪清风冷,寂似深潭。
薄唇微微抿着,冷白修长的手指从袖袍中露出几分来,拿着一枝红梅。
天地间有片刻的寂静。
梅林不疏不密,奈何冬日冷沉,天际层云如盖,树下更是罩上一团雾气,让人迷迷蒙蒙看不清了。
光线透过梅枝照在雪上,既有一种冰冷的惨白,又透出几分清淡的暖。
“……真巧。”
梅长君挨着手炉的指尖紧了紧,回神之时对他弯唇一笑。
“不巧。”
裴夕舟轮廓清隽的面容,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倾身凑近她。
“景弟托我来寻你。”
“说是课业上的事。”
“他在皇帐中,宗室子弟们围着,一时脱不开身。”
梅长君微微点头。
“我这便过去。”
“等等——”他脱口而出。
裴夕舟缓缓伸手,俯身,两片薄唇压低,在快要接近她时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将梅枝轻轻放在她手上。
“刚才见你想折,这枝灼艳,收下可好?”
他眉目间的小心翼翼如青山染雨般,朦胧里添上几分近乎破碎的哀求。
梅枝被人握了许久,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梅长君身形有片刻的凝滞,转瞬又放松下来。
“……好。”
……
猎场皇帐。
闹哄哄的宗室儿郎们三三两两地退去,梅翊景坐在帐中,眸中笑意灿烂。
总算是都打发走了……裴哥哥说得没错,这些都是人精,只要在温和回话时稍稍露出些疲倦的样子,他们便能立刻察觉出自己的心思,主动说自己有事,不再叨扰。
“殿下,我也退下——”
“你等等。”
梅翊景望着林澹,笑道:“我唤了长姐来,算算时间应当快到了。我有课业要向她请教,你先前不是总想着见她嘛,留下一起听听?”
“她在猎场?”林澹反应过来,“殿下确实该出席此等盛事,我去帐外迎她。”
梅长君确实快到了。
她认出太子的营帐,缓步走近,伸出手来,慢慢挑开了帐帘。
微红的天光顿时倾泻而入。
她看到林澹长身立在光影里,长眉缱绻,眸似春山,一身质子的服饰,素不染尘。
“又见面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柔和含笑。
梅长君也回了一个轻松的笑:“原来此刻帐中,倒有两位殿下。”
林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算哪门子的殿下。”
“长君又在打趣……”
两人相视一笑。
此刻皇帐中,三人对彼此的身份都很清楚。
梅翊景被皇后千叮咛万嘱咐地告知了长姐的身份。
至于林澹……在皇后说出林澹代她为质后,梅长君寻了机会在宫中单独见他,说开了身世,同时知道了他是如何在裴夕舟的“举荐”和皇后的“威逼利诱”下顶了北疆皇子的身份。
林澹的母亲确实和北疆宗室有些渊源——这也是他昳丽容色的由来。梅长君的身世被瞒得极好,北疆皇族只知血脉流落,却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而皇后一番信物、证人布置下去,再加上他那一张略像北疆皇室的脸,于是顶替成功。
得知前因后果后,梅长君问他愿不愿。
听到此问的林澹微愣。
愿不愿?
从入朝为官变成皇宫中的一个质子,在新帝登基前几乎没有获得自由的可能。从江浙来到京都,本是为了一展宏图,却无端撞进皇权陷阱……林家一个随时可弃的私生子,根本敌不过权势滔天的皇后,身家性命都在他人手中,又有日后重赏报答的承诺。
他的意愿,重要吗?
可内心深处总是怨的。
他战战兢兢住进皇宫,心中怨着那不知身份的真殿下,江浙一笔一笔写下改好的《备蛮夷策》,仿佛成了一个虚幻而遥远的梦境。
林澹多想跟人说一声“不愿”啊。
但如今真殿下走到自己面前,问他愿不愿,告知他若是不愿,可以从中转圜。
他看着梦境中的人再次出现,整个人像是忽然挥开了身上所有压着的阴霾,眸色如春风般温煦。
他轻轻笑了下:“锦衣玉食,只扮几载,如何不愿?”
本就是因她得以来到京都,望她安好,如何不愿?
于是他们便将这身份续了下去。
一个伴读,一个质子,虽不会刻意聚在一处,但日日上课,总能相见。
梅长君自认这一世的林澹可以过得肆意洒脱些。
沈首辅已倒,前世对他的威胁不复存在。
质子的身份也不会维持太久。陛下寿数难长,届时她重回长公主之位,林澹有了文华殿的经历,日后入朝为官,定会一帆风顺。
再不会困在长公主府中了。
“长姐别在外站着,快进来呀!”
梅翊景的笑语冲散了她的思绪。
“今日要问什么?算术?策论?”
她笑着走入皇帐。
轻声细语地讲解了许久,直到日暮降临。
梅翊景心满意足地将写好的课业收拢完毕,差人送到太傅那里,然后兴冲冲地拉着梅长君和林澹去林中玩。
“终于赶在太傅给的最后时限把课业都写好了!”
“啊,今日都没出门,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你们陪我去打猎!”
“长姐的马术、射艺在文华殿中俱是甲等,我也要好好练练!”
梅长君含笑应了声。
三人翻身上马,挥退侍从入了林。起先还聚在一处,后来猎至兴起,梅翊景呼得窜了出去,留下无奈摇头的梅长君和林澹。
天一寸寸暗下来,不远处营帐却突然浮现一片红光。
梅长君瞥见那片火影,突然打了个寒噤。
不对……她似乎忘了什么……
林中传来行军震动之声。
如果那件事也提前了呢?
这一瞬她浑身紧绷,猛地转身望向林澹。
“你去……寻国师,告诉他裕王或有异动。”
看着梅长君冷肃的神情,林澹的眸色凝重起来。
“你呢?”
“我?”梅长君牵起缰绳,“我去寻景弟。”
……
林中阵阵马蹄声已经变得清晰。
梅翊景刚察觉到不对劲,便听“嗖嗖嗖嗖”一片震响。
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
他挥剑斩开,身下马儿却受了重伤,乱踏嘶鸣。
耳旁再次传来一道破空风声,他弃马而躲,在草地上翻身一滚。
敌人越来越近了。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梅翊景身后而来,将他往密林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