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第301节
再回首看时,棕熊腹下已经迅速蔓延开恶臭和污血,眨眼汇成一小片血洼。
战斗结束,现场鸦雀无声。
从阿嫖当机立断打响这场战役,韩卫东等人便被深深震撼,中间他也几次试图从旁帮忙,却发现这一群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姑娘们训练有素,配合亲密无间,各套兵器、战术衔接无缝,外人想插手都找不到机会。
若不管不顾贸然上前,或许非但不能救命,反而可能打乱原有阵型,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故而韩卫东只得一边保护王增,一边命人警戒待命,准备看什么时候阿嫖等人陷入危险,再行支援。
可万万没想到,前后也不过一刻钟,他们就等到了:
等到了战斗结束,无人死亡。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上前,一切仿佛都被定格,而阿嫖等人却连放松喘气都不敢,仍紧绷着神。
如棕熊之类的野兽,已具有了相当的智慧,与孩童无异,更善于装死。
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那血快流成河了,也不见动弹。
“死了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体力最充沛的弓手捡起一根长矛,站得远远的,狠狠朝着熊眼戳去。
“噗嗤!”
眼珠爆裂,浆液尽出,然那棕熊却一动未动。
“死了!”她又惊又喜,失声喊道,“死了!我们杀死了一头熊!”
死了?
一头熊?
我们亲手杀死了一头熊?!
阿嫖顶着满头污血,脑中嗡嗡作响,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苍白褪去,安静褪去,危机感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周围并肩作战的同伴们急促的喘息声。
她扭头看了看芳姐,发现对方也在看她,眼底渐渐沁开迟来的惊喜。
“赢了!”她高高举起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熊血四溅!
“赢了!”
疲惫如海啸般滚滚袭来,瞬间侵占了四肢百骸,可她们的精神却极度亢奋,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笑。
这么多年的训练和外出游历途中,她们杀过鹿杀过狼,却从未杀死过一头近两人高的熊。
北星和那几个独人相互搀扶着过来,“你们很厉害。”
韩卫东等人也从迟迟回不过神来。
众人俱都呆若木鸡,仿佛见证了一场荒诞异常的梦,又像目睹了一阵飓风。
那飓风来得又快又猛,如此鲜血淋漓,如此刚猛暴戾,既充满了近乎兽性的狠辣,可从头到尾却又坚守了军人般令行禁止的严格与精准,有种矛盾的和谐,流畅得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这场酣畅淋漓的厮杀,零伤亡。
此时此刻,饶是韩卫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些平均年龄不到二十的姑娘们,已经是一群非常成熟坚定的战士了。
她们确实有资格和己方平起平坐。
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阿嫖猛地扭头往这边看来,然后咧嘴一笑。
她是一个非常英姿飒爽,甚至可以说漂亮的姑娘,若是平时这样冲人一笑,自然是很赏心悦目的,但她此刻满身泥泞污血,刚与野兽近身厮杀的戾气尚未散去,一笑之下,凶意扑面而来,犹如厉鬼降世。
韩卫东等人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不知是谁狠狠吞了下口水,“那个,来的路上谁笑话她们来着?”
韩卫东:“……”
实力是让对手乖顺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屠熊后,阿嫖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韩卫东一干人等对己方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群男人会笑了,说话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噎人。
谁说男人粗心来着,瞧瞧,只要有需要,他们可以比任何女人都细心。
一瞬间,仿佛连独人与韩卫东之间的关系,也和缓许多。
王增与同样心情复杂的韩卫东等人查看四周,果然发现了之前独人说的熊活动的痕迹,也进一步验证了阿嫖的猜测:
按照常理,棕熊本不可能在如此靠外的位置活动。
北星特意带今日参加狩猎的几个人来向阿嫖等人道谢。
阿嫖看着她们,很有点惋惜。这些人的身体素养非常棒,只是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人数也少……
“对了,那天那个同伴……”
北星沉默了下,语气平静,“埋了。”
回来的路上她就发起高烧,黎明前就咽气了。
她没能看到今天的日出。
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仍令人难受。
阿嫖缓缓眨了下眼睛,“节哀顺变。”
北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难过?”
阿嫖愣了下,就见她神色不变,语气也不变,“人都要死的。”
她们见证了太多死亡,多到数不清,如果每一次都痛心,早已心碎而亡。
正往回走的王增和韩卫东听了,不自觉停住脚步,神色莫名。
他们终于看到了这群独人的居所,确切地说,更像是窝棚,里面有老有少,还有许多像北星这样,一过了十岁就外出围猎的小女孩儿。
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坟包。
王增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发苦。
他知道这些人被赶出城后会活得很艰难,只是他一直不去想,因为心虚而不敢去想。
而此刻,所有一切都像那头棕熊的腹腔一样被人强行扒开,血淋淋的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看。
这些,也是他的百姓啊!
是朝廷下令要好生安置的百姓啊!
像月亮那么大的孩子还有五个,都胡乱裹着几块脏兮兮的兽皮,瘦得只剩下脑袋。此刻面对这么多陌生男人,她们都如受惊的小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缩在角落里,口中发出虚张声势的“嗷呜”,试图将闯入者赶走。
同来的厢军不少已有家室,有几人的女儿,差不多也这么大。
只一眼,几人心中就像倒了酱料罐子,又苦又涩。
“狗日的……”也不知谁骂了一句。
其实他们也不知到底该骂谁。
骂辽人?骂当年将她们赶出来的百姓?还是骂这些年视而不见的自己?
有人在身上摸了几下,胡乱掏出一块干粮,小心地递过去,然而几个孩子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竟抓起地上的石子疯狂丢过来。
“坏人!”
北星走过来,面无表情看着王增和韩卫东,“以前,在城里,有人拔掉我们种的菜,在干粮里藏针……”
甚至就连躲到山林中,也有人进来,肆意破坏她们的窝棚。
北星不懂,她们这些人都不懂: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呀?
她说得很慢,每一句、每个字,都像扇在王增脸上的耳光。
甚至就连韩卫东,也开始躲避那些孩子的眼睛。
近在咫尺,他却不敢看。
北星完全没有报仇的意思,只是看向阿嫖,“你是好人,帮我一下。”
阿嫖想过很多,但唯独没想到这个:
北星从窝棚,不对,是她的家中翻出一块扁圆的石头,又从颈间骨片项链中取下一片形状奇怪的骨头。
“我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坟,“她一辈子都很想回家,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把她的骨头送去家乡?”
阿嫖低头,就看见那块石头上有两个暗红的字:回家。
那颜料的颜色很奇怪,味道也很奇怪,几乎穿透石片,像……
“血,”北星木然道,“她每次想家,就用血在上面写一次……”
写的次数太多,连石头都吸饱了血,根本擦不掉,也洗不去。
某种陌生而滚烫的情绪瞬间堵塞了阿嫖的头颅,简直比棕熊的攻击更猛烈,冲得她头晕目眩。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助的女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用鲜血在石片上倾诉无法出口的思乡之情:
“回家……”
“回家……”
“回家……”
但是直到死,她也没能回家。
阿嫖想说点什么,可鼻梁发涨、喉管发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闷闷问道:“她的老家,在哪里?”
“北直隶。”北星说。
她指着那一座座坟包,“山西,陕西……”
最后,北星的表情甚至有点茫然:
她们有故乡,但是不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