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但这一世,有个人替她动手杀人,替她惩治欺负过她的人,在她以沉默对抗所有人的期望时,是秦昶义无反顾带她走。
  队伍加快进程,赶了两天路,终于抵达北齐重关威台,自此将苍洄山一段三不管地界,抛在脑后。
  接下来的路途再无凶险,只是天气愈加严寒,以及吃食大多辛辣,难以入口。
  对于南康人来说,后两样简直比外族来袭更难接受。
  虞莜自那日看过将死的战俘后,接连做了两三日噩梦,再添饮食不惯,终日精神恹恹。
  出金陵尚且圆润的小脸,如今明显消瘦,尖尖下颌瞧上去愈发楚楚动人。
  秦昶一日过来几趟,命人快马赶几十里路,往沿途大些的城镇,买她爱吃的食物回来。
  虞莜的口味他最熟悉不过,眼下不说精贵的那些,只是清淡水产、鲜蔬果品,这些在金陵寻常人家都能吃得起的食材,北齐这里……统统没有。
  他每日绞尽脑汁列出的单子,十样能买回一两样就不错了。
  北齐人嗜辣还是一方面,附近郡县并不富足,寒冬腊月的天儿,她的要求也不高,就想吃一口新鲜爽脆的嫩笋,可他上哪儿找去啊。
  一时气性上来,真想把她原路送回金陵去。
  见不得她吃这样的苦。
  “再有两日到嵩州州府,不然咱们歇几日再走,我找人给你弄几条活鱼,叫梅姑姑炖汤给你喝。”
  秦昶席地坐在脚凳上,一手支颐,瞧着整个儿埋在皮褥子里的小磨人精,心疼地摸摸她头顶。
  虞莜被他说得有点馋了,从床头匣子摸出两颗松子糖,分了他一颗,糖含在嘴里咂了咂,试图抿出点松子鱼的味儿来。
  秦昶把他的那份放回匣子,那里头剩得也不多了,还是给她留着吧。
  虞莜含着糖,话说得含含糊糊,“可别,赶路要紧,我不想在路上过年。”
  离开金陵已有两月余,进入腊月,一路萧条也正常,北齐这穷地儿,他便是太子,大雪天想找条活鱼,怕也难如登天。
  嘿,还不领情,秦昶忍不住又想气她,“早说让你走快点吧,你偏磨蹭,本来一个半月能到洛阳,现在花了快两倍的时间,怪谁?”
  虞莜指指自己的鼻子,话都懒得出口:是我非要慢的吗?
  要不是她未卜先知,到庆州刚好赶上暴雪,怕是能把他们全埋底下。
  她现在攒着身上的每一份力气,争取竖着走进武昭宫,实在不想浪费力气跟他斗嘴。
  手软绵绵抵在他肩头搡了一把,“你赶紧出去吧。”
  第27章 武昭宫
  “怕就怕……娘娘不把公主当一路人。”
  腊月廿一, 迎亲队终于抵达洛阳,穿过武昭宫气势恢弘的朱红宫门,一路来到东宫所在的明神门。
  太子妃寝居含章殿, 前个月刚修整完毕,说起这个秦昶挺惭愧。
  他归国一年, 入主东宫并没怎么住过,一直在长城上忙军务, 做梦也没想到,去了一趟金陵,真就把小磨人精娶回来了。
  含章殿跟东宫主殿明神殿毗邻并立, 前太子……也就是他那死鬼二哥并未娶妃, 先前空置着。
  他人在金陵还未出发, 便已接连去信给崔元魁详细交待, 墙涂椒泥,地设火龙, 后殿引一口温泉眼, 前面的花园里要有荷塘养鱼……
  一应布置, 皆照着虞莜的喜好来。
  回来一验货, 他提的要求倒是都做到了,可这殿里也太空了些,这是住人, 又不是演武厅, 四下干净得能走马。
  “元魁, 你别舍不得国库那些东西, 我这一辈子一次的事儿, 赶紧把贵妃给我攒得老婆本儿交出来, 不然我告诉长公主去。”
  崔元魁任职度支司使, 经管钱粮出入,是朝廷名正言顺的财政大臣,听了他这话无奈苦笑。
  “太子爷,你自己上国库瞧瞧去,里头可还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老婆本儿,那不都当聘礼给你送过去了吗?”
  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两人正相互扯皮,虞莜一行踏进殿来,左右一瞧,笑道:“正好,我的东西有地方摆了。”
  崔元魁一见熙沅公主,立刻换了张和煦温恭的笑脸,像穷酸见了大金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熙沅殿下一路辛苦,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回头命人吩咐一声即可。”
  秦昶都替他觉得丢人,还用看么,什么都缺。
  崔元魁根本不看他脸色,自我介绍道:“臣姓崔名元魁,管着度支司,不知殿下在金陵听过我没有。”
  何止听过,前世虞莜与北齐打交道最多的,除了枢密院便是度支司,这位崔司使她见过两三回,为人圆滑,是个精明能干的。
  前世这人变着法儿找南康要钱时,也是这样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虞莜只觉分外熟悉。
  “崔大人。”虞莜微笑颔首,“或许我该唤一声姐夫才是。”
  武昭宫皇嗣也不是很兴盛,如今广义帝膝下,除了未成年的两个小皇子,只剩秦昶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位崔大人出身名门,娶的便是广义帝唯一的女儿毓靖长公主。
  崔元魁略作寒喧,知熙沅公主长途跋涉,并未多留,告辞时道:“毓靖日夜盼着殿下到来,这几日她就住宫里,待你过两日安顿好就来看你。”
  这人走了后,秦昶俊脸微红,“本来想让你先在宫外安置,等大婚的时候才搬进来,不过宫里到底暖和些,干脆就不折腾了。哦,我就住隔壁的明神殿,离这儿两步路就到,近得很……比铜马殿到你的琼华殿还近。”
  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倒叫虞莜也跟着不大自在,默默点头不语。
  婚礼定在正月初八,拢共就剩半个来月,中间再隔个年节,她都不知能不能休整过来。
  装作四处打量,此地不似建康宫处处彰显精致秀雅,武昭宫的宫殿庄严大气,为着保暖,窗扇皆是敞阔的琉璃窗,采光极好,殿内一片敞亮。
  秦昶陪着她内外看了一圈,虞莜问他,“我什么时候去参见陛下?”
  “不用。”秦昶答得很快,随后顿了顿,才道:“父皇近来身体不适,恐怕见不了,过两日你休息好,叫长姐带你去见见母妃吧。”
  虞莜也不揭穿,点头答应一声。
  “这宫里清净得很,除了宫人,大活人就咱们两个,往后你自在些,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无须向人通报。”
  他这话说得过于大逆不道,什么叫活人就他们俩,虞莜睨他一眼,又出言赶人,“你快走吧,我累着呢。”
  这位也走了,虞莜环顾四周,以后这含章殿,大概就是她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了。
  殿顶过于高大,显得四周空旷,人在其中渺小寂寥,踱进内间,寝室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千工拔步床。
  雕工精湛绝伦,油光水滑的紫檀木敲上去清声琅琅,顶架、外栏皆镶金嵌宝,奢华程度令虞莜都感到啧舌。
  单只这一张床,价值万金不为过,上面的宝石大多乃西域独有,一看便知是安贵妃的手笔。
  梅染先把床铺好,蓝采等人捧了水进来净面洗手后,虞莜换过衣裳,先不管别的,扑进绵软的云锦绣褥间打了个滚,叹道:
  “总算可以踏踏实实睡在地上了。”
  马车再稳,一连几月晃悠过来,几乎都忘了平稳睡着是什么滋味。
  竹青捧着托盘进来,笑道:“还好咱们走得是陆路,听人家说坐船几个月,上岸觉得地都在摇。”
  虞莜把脸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咕哝一句,“我是永远不会坐船了。”
  提前开了地龙,殿里暖意如春,竹青把银耳羹端过来,虞莜扫了一眼,“不要,天天吃都絮了,我先睡会儿。”
  竹青端回来一口闷了,想起她先前那句,问道:“公主为什么不喜欢坐船了?”
  虞莜闭眼不答,梅染过来轻声撵人,“别吵着公主休息,你们赶紧该洗该换衣裳的,收拾了轮班歇,剩下的跟我收拾东西去。”
  “哦。”竹青一把抓过托盘夹在腋下,蹑着脚尖跟在她后面,“姑姑你不累么,要不先去歇会儿吧,卸车我去看着。”
  “我的姑奶奶,猴年马月我能指望上你,就谢谢神佛了。”
  梅染轻轻关上门,交待她,“刚才太子爷吩咐过了,这含章殿原先的宫人只作洒扫粗使,内殿和厨房的事儿还是咱们自己来,你去看一眼,叫他们各归各位即可,等明儿我空了,再来按册排整。”
  “知道了。”竹青答应一声,脚下一点都不敢偷懒,刚到新地儿,要忙的事儿还多呢。
  想是颠簸习惯了,睡在床上反而不踏实,虞莜做了很多梦,深广的宫殿、影影绰绰看不清脸的人,前世关于武昭宫的一些秘闻在脑中走马灯般轮转。
  她蓦地惊醒,盯着头顶的鲛绡纱帐愣神半晌,才知身处何时何地,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安贵妃,她的婆母,是个怎样的人?
  不多时,梅染轻手轻脚进来,透过纱帘见里面的人正半靠榻头而坐,这才走上前,“公主这么快就醒了,睡不惯吧?”
  虞莜有择席的毛病,嗯了一声,拉她在榻边坐下,头靠上去,“收拾得怎么样了?眼下也不急,先应付了大伙儿晚上能睡,其他的明天再慢慢拾掇。”
  “这些琐事不必公主操心。”梅染笑着说,从枕边摸出把玉梳,“来,奴婢给你通通发。”
  虞莜怀里抱着个月牙枕,弓腰伏上去,一头青丝柔顺地自肩头滑落。
  梅染一边梳,跟她说起这宫里的事,略讲了几句宫人的安排,随后道:“刚才听他们说,毓靖长公主这几日住在曲昌殿,从前她生母宣美人就住那儿,在她很小的时候过世的,一直是安贵妃养在膝下,情同母女。”
  “宣修仪。”虞莜纠正道:“死后封的。”
  “原来公主知道啊。”
  “嗯,听人提过。”虞莜随口答道。
  她还知道,宣美人是被太后下令处死的,秘报中所写,原因是她在御花园调戏太子。
  前太子,算一算那时大概才十五六岁,一个刚给皇帝诞下头生女的嫔妃,应当正得圣宠,是有多想不开,要去调戏一个毛头小子?
  反过来倒更合理,不过这样一来,前太子这癖好,就有点匪夷所思。
  梅染接着道:“他们都说,长公主待人宽和,那么想来……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贵妃娘娘,应当也是个好相与的。”
  虞莜在枕上侧过头来,知道梅染的担心,实际她心里也有些忐忑。
  武昭宫后宫,从前舞太后势大。
  舞家是北方老牌氏族,底蕴深厚,掌控北齐盐铁,三年前太后薨逝,舞家在朝堂的势力依旧稳固如山。
  广义帝的皇后也出身舞家,安贵妃一介胡女,家族根基浅薄,想必在宫里深受太后一系排挤。
  否则秦昶也不会被送到南康为质。
  皇后和前太子怎么死的虞莜不知,仅从结果推过程,最终是秦昶这质子入主东宫,便可想见,安贵妃这人不简单。
  虞莜把这些大略说了,梅染心惊之余,道出顾虑,“公主是来给贵妃娘娘当儿媳妇的,自当顺从孝敬婆母,怕就怕……娘娘不把公主当一路人,有心防备,就不妙了。”
  明面上看,两国关系和睦,南康年年资助北齐,金陵那边甚至曾有人提出,要让北齐称臣,可以想见,在大多南康人眼中,当了多年债主自视颇高。
  当年说这话的人,遭到耿中丞弹劾,被父皇贬到西南边镇去了,只有极少数人才明白真相——
  北齐极力扩张武备,甚至甘愿作小伏低,有朝一日彻底驱逐诸奚,接下来,金陵这块富庶之地,必将被他们纳入囊中。
  两国从来就不是朋友,前世她已见识过终局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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