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 第73节
所有的爱,都无关感情,皆为利益。
魏云卿闭上眼,痛彻心扉。
宋朝来歇斯底里,“母亲最恨的就是我没有儿子,但凡我有个儿子,我也不需要处处仰仗娘家人,把你卖给你外公!”
魏云卿的存在,她的奇货可居,才是宋朝来在宋太师跟前任性的底气。
“你才是母亲唯一的指望,你不早早生下儿子,以后,你有什么依靠?母亲有什么依靠?”
她颤抖着唇,反复质问。
“年轻时,你还有美貌对他的吸引,可老了之后呢?没有美貌,没有孩子,没有外戚,你靠什么稳固地位?”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魏云卿心口阵阵抽痛,眼泪无声滚落,她看着宋朝来的眼神凄凉而陌生。
“母亲,我是你的女儿吗?你真的有当我是你的女儿吗?”
宋朝来脸上的泪痕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她停止了哭泣。
“你当然是我的女儿。”
她恢复了理智,捧着魏云卿的脸,为她擦去满脸泪痕,如同哄着幼年的她一般,柔声哄着她——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心爱你,只有母亲,只有母亲是真的爱你。”
第56章 坦诚
夜深了, 魏云卿躺在榻上,晚风轻吹着纱幔,凉意透过孔隙吹拂在她的身上。
梦,山呼海啸般而来。
“如果你不圆房, 你不生孩子, 你外公会立刻、亲自主持为天子选妃,让别人给他生。”
“他是天子, 他不能无嗣。”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 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夜里下起了雨, 半开的窗户,被风雨拍打的摇摇晃晃, 风铃被吹湿,有气无力的敲击着。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淋漓,她翻了个身子。
隔着轻薄的帘幔,看见一个熟悉的清隽身影, 走向了窗前。
窗子被轻轻关上, 屋内风雨声渐止,魏云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因为母亲来了,他才来的吗?
萧昱又返回了书案坐下, 对着小烛微弱的光线翻看着书卷。
魏云卿怕他发现自己醒了,又默默翻了一下身子,面对着墙壁继续装睡, 一动不动。
空气安静至极, 只能听见萧昱有一下没一下翻动书卷的声音。
屋外闪电明灭,屋内烛火扑朔。
魏云卿心事重重, 裹了裹身上薄薄的锦衾,再不能入眠。
天子还在那里坐着,小烛将要燃尽,光线愈发昏暗,他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看着书卷。
魏云卿也不敢动,就躺在那,闭着眼,安安静静的睡着。
她还不知道现在要如何面对萧昱。
时间慢慢过去,意识混混沌沌之际,一道惊雷响起,魏云卿乍然惊醒,被雷声吓得一跳而起。
萧昱也闻声向她走来,魏云卿抬起头,二人就这样隔着帘幔,猝不及防的相对着,萧昱脚步一顿。
小烛已然熄灭,闪电明灭着,照亮了天子的身影,隔着帘幔,朦朦胧胧看清。
魏云卿身子一缩,垂下了眼,知道此时再躺下装睡也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道:“陛下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来看看你。”萧昱面容平静,转过了身,“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准备走时,又下雨了,路不好走,就多留了一会儿。”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你还是醒了。”
魏云卿没有言语。
“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萧昱重新走回书案坐下,燃起了一支新烛,捧起了书卷。
魏云卿再也睡不着,她轻轻勾起一点儿纱幔,偷偷观察着烛光下的天子。
他坐在案前,捧着一卷书,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脸,眉眼沉静,干净澄明。
魏云卿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自己是梦还是醒。
萧昱的视线一直没有看过来,却突然开口道:“睡不着的话,来帮我看看这卷书可好?”
魏云卿闻声,连忙放下帘幔,隔开了二人,继续假装睡着。
“这里有一页,缺了半张。”萧昱对她道:“好好的书,怎么撕毁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他是在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书?翻过身子,往他那边看着,“陛下看的是哪一本?”
萧昱对烛分辨着书上的文字,道:“《左传·僖公九年》篇,那句‘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后边,怎么撕掉了。”
原来是《左传》,魏云卿了然,那一页是她幼时调皮损坏,父亲为了责罚她,还让她将那被撕掉的内容全部背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后,便接着背诵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萧昱一怔,神色微微肃然,缓缓合上书道:“你知道这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魏云卿若有所思道:“这是周襄王冬至祭天时,派宰孔赏赐了齐桓公一块祭肉,因桓公年迈,令桓公无需下拜,桓公却坚持下拜接受祭肉。周礼,祭祀的祭肉只能赏赐宗室,很少赐予诸侯,而桓公乃是春秋霸主,所以襄王对他行殊礼。而桓公做此恭敬姿态,并非他畏惧天子,而是欲假天子威严,正自己霸主之名,就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样。”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吗?”
他语气平静。
魏云卿心中一动,无言作答,她坐起身子,掀开帘幔,看向萧昱,萧昱也正看着她。
那一刻,仿若又回到了冬至祭天那一日,她伏于南郊,于一片冰天雪地中仰望着帘幔后的天子,而今,帘幔已经被她掀起,天子就在她眼前。
萧昱放下书卷,向她走来,身影一点一点蔓延至床榻。
魏云卿缩了一下身子,往床里侧躲了躲,下意识的抗拒。
“陛下不问问我,母亲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先开了口,制止了萧昱的脚步。
“你母亲每次来,大概都是一样的目的。”他猜得到,“无需多问。”
魏云卿躲闪着,在萧昱缓缓坐下的阴影中蜷缩。
“那你是来跟我圆房的吗?”
萧昱眼神一滞,没想到她就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了。
“那一日,是我太冲动,我嫉妒,才一时冲动。”
他安抚着她,“不要因为你母亲的到来有压力,如果你不想,我会让太医监联名上奏,称皇后情绪怫郁,暂不宜受孕,让太师不再逼迫你。”
魏云卿闻此,抬眼看着目光柔和看着自己的萧昱,“你不想要吗?”
“我想要,但不急。”萧昱平静诉说着,“每一位帝王,都幻想他们的王朝可以千秋万世的传承下去,所以,天子需要子嗣,需要继承人。”
而后话锋一转,“可自古及今,没有万岁的天子,也没有不灭的王朝。”
魏云卿心底微微动容。
“我从懂事起就开始做皇帝,被这个身份约束、限制。身份,代表着身不由己。”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长不大,永远听话,任由他们摆布的皇帝。”
“我长大了,我太大了。”他语焉不详的感慨着,“我身不由己。”
蜡烛静静燃烧着,屋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魏云卿沉默着,再一次体会了帝王的孤独。
他继续对她说着——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事,我不想再给自己找借口,也不想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宠着你、哄着你。我知道,出了华林园之事后,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我对你是虚情假意,所以,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解决我们的问题。”
魏云卿看着他,“陛下想说什么?”
萧昱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需要知道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每一个人的话都有他的道理。可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给你建议,你自己分辨。”
“陛下请讲。”
萧昱移开目光,幽幽道:“当年,母后在生产齐王时血崩而死,其实是有人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才导致生产时血崩。”
魏云卿心中一震。
“父皇明知是谁干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掌控不了,所以连他自己也在几年之后抑郁而终。薛太尉忍了多少年,谋了多少年,才终于把始作俑者一族连根拔起。”
魏云卿头顶一阵发麻,惊愕地听着这些宫闱密事。
他告诉自己薛皇后是生产时被人动了手脚,才意外驾崩,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任何承诺都是无力的,我必须让你清楚的认识到我的危险。”
魏云卿眼神一动,想起母亲所说,她怎么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于天子虚无缥缈的爱意?
他或许爱她,但是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对立。
“你先前说,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件事,是对的。”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华林园闹剧后,太医监上下已经被我撤换了一批人,你怎么能安心把自己的命交到我的手里?”
屋外雨声渐停,室内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背上泛起阵阵寒意。
原来那一次在华林园,他冲自己发脾气是假,趁机收回太医监是真。
太医监,外公能利用太医暗示天子专宠自己,天子也能利用太医让外公不再逼迫自己生育。
同样,他也可以利用太医,让自己如当年的薛皇后一般,悄无声息的遇害。
“陛下对我坦白,是想告诉我,如果他们想利用我生子垂帘,现在的你,同样有能力在我生产时置我于死地吗?”
只要她死了,世家扶持她垂帘的愿景就算破产了。
她惊愕于萧昱对她的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