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_分卷阅读_36
史书上不过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可放在当时,这道诏书给整个前朝后宫带来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的。
萧琰为帝迄今十余载,上一回有立太子的意向,还是隆兴七年、皇二子萧宸六岁上的事。只是高氏歹毒,用一盘抹了毒的桂花糕彻底毁了后者身子骨;饶是帝王再怎么疼爱这个聪慧灵秀的次子,面对那番「年寿不永、恐一生缠绵病榻」的诊断,也再没可能如原先筹谋的那般将爱儿立为太子。
唯一的嫡子无法指望、帝王又迟迟没有立新后的打算;此般种种,看在不知内情的朝臣和后宫妃嫔眼里,便以为萧琰是想来个「选贤而立」,先慢慢观察、考校余下几位非嫡出的皇子,再由其中选合适的立为储君。也因着如此,近两三年来,几位皇子同其外家都有些蠢蠢欲动;却不想众人眼中早已与储位无缘的皇二子萧宸,竟会在离宫五年后狠狠杀了记回马枪,直接以太子的身分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要知道,五年前萧宸离宫「养病」时,许多人都以为这位曾得无上荣宠的皇二子已因久病体弱彻底失了圣心,养病什么的不过是帝王将其逐出宫外的借口而已。岂知萧宸养病是真、帝王对他的宠爱也从未有分毫削减,竟为了让爱子平安回宫,假「避暑」为由暗度陈仓亲自前往迎接……有心算无心下,那些个有夺嫡又或从龙之心的人全让此计打了措手不及,甚至连萧宸回宫之事都还未探得,便于大朝上迎来了这么个惊天诏令。
可震撼了整个朝堂的,却还不只如此。
盛京城内的宫殿原有三处,分别是兴和宫、东宫和长乐宫。兴和宫是内外朝所在,整个大昭的政治中心;东宫则一如其名,为太子受封后的住处和衙署。至于长乐宫,原是太宗皇帝退位后所建,历来皆为上皇或先帝后妃所居,却因在康平之乱中毁损严重而弃置多年。故隆兴朝以来、这十多年间真正有在使用的,仍只有俗称「大内」的兴和宫而已。
本来按大昭仪制,太子受封后便当迁出大内入主东宫。但萧琰好不容易迎回了分别多年的爱子,正是恨不得天天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搁着的时候,哪里会舍得让他搬到连驱车都要耗上半个时辰的东宫去?便以「东宫久旷、不宜居住」为由直接否了此事,改而于兴和宫内另起新殿,让爱子能够住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当然,宫殿兴建费时;在兴麟殿建好前,萧宸便还如幼时那般于紫宸殿暂住。如此盛宠,让此前还信誓旦旦地称皇五子萧容有望大位的人全都瞬间销了声匿了迹,这才忆起了昔年萧宸尚未出事时的无限风光。
相较之下,与这道立太子诏令一同下达的、封皇长子萧宇为颍王并着其出宫建府的旨意,却连半点水花都不曾激起、让因立太子之事深受打击的众朝臣忽视了个彻底。
萧宸被立为太子,得到的待遇是帝王无视本就存在的东宫、特意为他于兴和宫内另起新殿;萧宇被封为颖王,得到的待遇却是帝王直接在京中指了个宅子让他修缮入住……如此明显的区别,自然给身为长子的萧宇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毕竟,在人人都以为萧琰打算「选贤而立」的时候,萧宇因母家卑微,得到的关注着实不小;甚至就连他自身,都觉得作为皇长子的自己,是众皇子中是离储位最近的那一个。正所谓期待越高、受伤越深,妄念的破灭与全然迥异的境遇让他彻底失了常心,以至于在宫中偶遇久违的二弟时,便明知得罪了对方绝没有好处,他却还是不阴不阳地出言刺了对方几句,才一脸晦气地掉头离开了现场。
对此,萧宸虽懒得同对方计较,却也很难生出丝毫体谅来。
自古天家无父子、帝王薄亲情。不论单就大昭一朝、抑或放诸史书,萧琰对次子的溺爱娇宠都是特例中的特例……相较之下,萧琰对待其余诸子的方式,才称得上是天家父子关系的典型。
──不曾苛待、不至漠视,却因牵扯了权力地位和种种利益关系之故,使得彼此之间的亲情尤为寡淡。
事实上,萧琰说是偏心的没边了,可在吃穿用度和应有的教育上,却从未短着其他几个儿子。他严厉禁止宫人捧高踩低、轻慢皇子,也同样会定期关心几人的生活状况和学习进度。如是种种,就连对着高氏所出的皇三子萧宜,亦不曾有分毫例外。
比起那些听信谗言、又或因个人好恶动辄训斥杖责皇子的帝王,行事素来理智自持的萧琰甚至都能称得上「慈父」了;更何况萧宸还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帝王的偏疼完全合乎世情伦理,连那些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御史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萧宇之所以怨恨不甘、之所以心怀不平,不过是因为他不是那个被父皇格外娇宠的孩子罢了。倘若今日得着父皇青眼的人是他,只怕萧宇不仅不会对父皇偏心和乱了嫡庶的举动生出半点意见,还会想尽办法将身为嫡子的萧宸弄死,让旁人再没有用「名不正言不顺」来压他的机会。
羡慕也好、眼红也罢,萧宇在意的从来不是自己奉若珍宝的父子亲情,而是这份亲情能替他带来的名位和荣耀。他不是太子,没有能得着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就是父皇处事不公、对他不起;可若这一切全属于他,不论父皇这么做是否乱了祖宗大法,自然都分属应当、是再正确再英明不过的决定了。
萧宸不否认自己对这位大哥的恶感有不少是受了前生经历的影响;可便不提前生之事,光看萧宇先前的态度,其心性肚量如何,亦是一望可知……若有机会,萧宸毫不怀疑这位大哥必会用尽一切手段铲除自己,从而「夺回」那些在萧宇眼里原属于对方的一切。
就如同他前生所遭遇的那般。
不同的是,上辈子的他因连年卧病在床,即使后来侥幸恢复了健康,在心计识见上却仍多有不足;而如今的他,不仅已得了实实在在的太子位分,更在父皇的着意培养下掌握了足以自保的力量和手段。就算这些能力目前仍只是纸上谈兵,但他既已对萧宇等人有了防备之心,自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因一时错信而轻易为人所趁。
只是萧宸虽有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魄和打算,但无端被人阴阳怪气地胡乱挑衅一通,要说心中全无半点不快,却也是不可能的事。尤其回宫之后,萧宸虽得了人人羡艳的太子之位,手头上的事却也因此多了起来,再没可能像幼时那般恣意粘着父皇……如此境况,对照起回宫途中父子俩几乎天天腻在一起的亲热劲儿,却教萧宸如何不失落?
这么说或许十分矫情……可在他看来,这些权力名位再好,也及不上那些个与父皇共度的、平淡却温馨的美好时光。但为了真正成为父皇的臂助、避免前生的惨剧再度上演,他仍只能逼着自己捺下性子,按着父皇的安排逐步肩挑起了身为储君的责任和工作。
萧宸眼下一天的行程大抵是这样的:寅时起身、没有早朝就先练上一个时辰的功,再同父皇一道用饭。用完饭后随父皇一起到御书房,有人请见或父皇召人议事时就在旁默默听着;无人打搅时就坐在父皇身旁练习批阅奏折,将自己对奏疏的看法和判断写在纸条上夹进奏折当中,待父皇批阅完毕再视情况加以说明、检讨。
一个早上忙完后,父子二人照例一道用过午饭,往往也会一起到御书房旁边的暖阁小憩个两三刻。只是午休过后,到了下午,萧宸便纵有万般不舍,亦仍只得同父皇分道扬镳,往暂辟的东宫衙署处理起自个儿手头上的诸般事宜来了。
──会添上「暂辟」二字,是因为兴麟殿犹在兴建当中,紫宸殿又是帝王寝殿,萧宸便得父皇宽许暂住于此,也不好直接将紫宸殿偏殿直接当作衙署使用。本来荒置的东宫是有一应配置的,但萧琰既不打算让爱子住过去,当然也不会自打嘴巴地将东宫衙署照旧例安在那处,便对应着兴麟殿的位置于崇明门外腾出了一处衙署置于兴麟殿辖下,专供爱子处理东宫事宜之用。
东宫甫立,即使萧琰此前已为爱子的人手班底费了不少心思,又指派楼辉和沈燮担起了辅佐之职,但要想从无到有地建构起一套班子,仍不是一两天便能办到的事。尤其帝王一心想让次子多些磨练实践的机会,除了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是他亲自指定的外,就连太子詹事的人选都只是给了名单让爱子自行斟酌,更别说是下头的一应属官了。饶是萧宸选出詹事人选后,搜罗人选之事自有太子詹事处理,但他第一次接触这些,仍是费了不少心思在仔细研究那些个属官人选的履历考评──不光是太子詹事给他的资料,还有他问父皇要的潜龙卫情报──上,满打满算地筹谋了大半个月,才勉强配置好了这个专属于他的小内阁。
被萧宸选为太子詹事的是原户部侍郎姚景迁,在钱粮管理方面颇有一手。因萧宸眼下仍住在紫宸殿,日常用度均是从萧琰的份例走、平时亦少有支出,故姚景迁目前的工作以打点太子的诸般进项为主,像是俸禄、封地的赋税收益、萧宸从小到大得着的各种赏赐,和帝王私底下为他置办的各项产业等。
至于萧宸,忙完太子属官的人选配置后,便又一头栽进了太子卫队的遴选操练上。
萧琰虽想让爱子多一些练手的机会,但太子卫队等若萧宸的亲兵,若在人选上出了什么岔子,危及的便是萧宸的安全了。也因此,与昔日旧部一番长谈后,萧琰直接从禁军里挑了几个称得上自个儿嫡系的将领到爱子手下,又从各卫里抽调了精锐两千和精兵三千入太子卫队。如此这般,确定爱子身边有了绝对值得信靠的护卫力量后,帝王才将余下的事务交到萧宸手里,让他试着想办法补足员额,亲自操练出一支惟他是从的卫队。
萧宸此前才信誓旦旦地同父皇提过自个儿想要「知兵事」,如今有办法亲自练兵,自然不能在这事儿上露了怯。好在他一有沈燮可供参谋、二有父皇亲自指派的卫队诸将为倚仗,虽心力耗费颇甚,却也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来。
正所谓「万事起头难」,东宫庞杂的事务让萧宸往往一忙就是两三个时辰倏忽而过;待手头的事务得以告个段落时,距离宫门落锁通常也只剩下一刻多钟了……好在父皇替他安排的衙署位置极近崇明门,他身旁侍候的安远又一向仔细,这才不曾落到给关在内廷之外有家归不得、还得设法传禀父皇出来捞人的窘况。
当然,他忙归忙,却也不是天天都赶着点回家的。就如今日,因下午的行程只有往校场检阅新兵操练一项,萧宸又结束得早,便是从校场到崇明门还有好一段距离,时间上也比他平时匆匆忙忙由衙署离开的点要充裕许多。
早早下衙本是值得开心的事儿;可他今日也不知是走了背字还怎么地,先是在回内廷的路上偶遇了萧宇、无端被对方挑衅讽刺了番;好不容易不失风度地平息了心底的郁闷跟晦气,却又在近了崇明门后,于紫宸殿前见着了某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紫宸殿前一片开阔,他就算想装着没看到都难,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行至跟前、俯首倾身见礼道:
「太子殿下万福。」
「原来是祈昭媛。」
强耐着心头因眼前人的面容神情而起的不快,萧宸端着姿态略一颔首,「不知祈昭媛此来……?」
「是圣人想五郎了。」
见面前的少年仅是回了个再随意不过的礼节,便已非头一遭经历,女子──皇五子萧容之母祈昭媛却仍不由暗暗咬牙,同时故作矜持、一脸慈爱地道出了自个儿出现在紫宸殿前原因:
「想着天色已晚,妾便亲自将人送了过来。」
「喔?五弟今夜要留宿紫宸殿?」
「圣人将五郎留下了,当是作此打算吧。」
说到这里,祈昭媛心气稍平,有些无奈地道:
「说起来,五郎也真是……许是这些年让圣人惯着了,一听说要来紫宸殿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让妾费了好大的功夫再三交代叮嘱,就怕他一时闹腾过头、冲撞了圣人……好在圣人不仅不介怀,还说就喜欢五郎健康活泼的样子,这才让妾松了口气。」
这话乍听像是在抱怨儿子顽皮好动、实则却是在炫耀其子萧容受到的宠爱;放在后宫,基本上就是再直白不过的示威和挑衅了。也不知她是哪来的自信,竟敢在公认最得帝王宠爱、直到现在都还在紫宸殿里住着的萧宸面前提起这些?
圣人真正的心头宝是谁,旁人可以不清楚,那些个在紫宸殿当值的宫人却不会不知道。见祈昭媛当着正主儿的面如此耀武扬威,心下不说笑掉大牙,也相当不以为然;孰不知理当对此一笑置之的萧宸,还真就让对方这番沾沾自喜的得意劲儿刺了个着。
可他就算心下不痛快到了极点,却也没可能当场发作出来──要真这么做,徒然失了面子不说、更是大大趁了对方的意──故当下只是温和而从容地笑了笑,道:
「孤前些年在外养病,也真是多亏了五弟,才得以填补了父皇膝下空虚……至于留宿之事,祈昭媛尽可放心,孤会好生看顾五弟,不让他打搅到父皇的。」
萧宸这辈子同几个兄弟接触的机会虽少,前生却是颇经历过一番「兄友弟恭」的日子的,故摆起好兄长的谱来,竟也格外地有说服力。
──事实上,单单他方才的那番神态恳切、语气真挚的应承,听在不知内情的人耳里,只会以为这是个关爱弟弟又负责任的好兄长,却哪里会知道其间暗藏的针锋相对?
但祈昭媛自然不在这个范畴当中。
她这些年母凭子贵,在后宫可说是无往不利。就算位分仍止于嫔位、上头也还压着陆淑妃和戚德妃两座大山,可因萧容在帝王跟前的地位堪称独一份儿,她自个儿又生的一张很难让人不多想的容貌,便是陆氏和戚氏心下鄙夷,顶多也就是私底下骂上几句而已,却是从来不曾当面让她没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