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15节
章望生笑笑:“抬举我了,我就是一般人。”
马兰很坚持:“你当然不是,你在班里是最聪明的,成绩也最好,就算不能进城念书,你也应该当个干部。”
章望生不想跟她探讨这些,面对马兰,他不爱谈这些,她太热情,健谈,整个人生龙活虎的,总是斗志昂扬,他跟她并不投缘。
当然,也许还有很俗气的原因,马兰并不美丽。
章望生就只是礼貌地笑,他吃完饭,开始拾掇桌子,马兰察觉出章望生不大想说话,她偏偏就高看他的寡言少语,并不生气,又随便说几句,要走了。
把她送到门口,章望生让她路上注意点儿,马兰立刻脆脆应了。
“三哥,你怎么不跟马兰姐说几句客气话?她回家还能在她哒哒跟前美言几句。”南北人小,什么都懂。
章望生挽着袖子洗碗,听她语气,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客气话?”
南北说:“就是,就是,呃,就是好听的话,叫马兰姐听着受用高兴。”
“我为什么要叫她高兴?”
南北第一次觉得,三哥脾气也不是那么好嘛,怎么从前没发现?
“可我觉得马兰姐很好呀,给你送教材,还给我糖吃。”
“主要是给你糖吃吧?”
“那就算是给我糖吃,可她给你教材,你不是老抱着看吗?”
章望生把厨房收拾干净,让南北洗脸,洗脚。
“她是很好,我领情,但我刚才确实没什么好听的话想说,那个事,不一定能成,顺其自然吧。”
南北跟他一起洗脚,脚丫子在一个盆里,脚趾头搓来搓去,她像大人那样叹气:“我想叫你当会计,就不要那么累了,你不想吗?”
“我都行。”
“那要是真让你当会计,你去吗?”
章望生冲她笑:“去。”
南北又高兴起来,她以为三哥不想呢,她又开始幻想了,也开始祈祷,白白的圆圆的小脚趾,勾着章望生的脚背:
“三哥,我还没跟你说老师出的什么题呢,你要不要知道?”
“要,我再给你出几道题考考你行不行?”
南北一点不怕考,这个时候,她已经能从算术里得到许多的快乐了。
第17章
进了腊月,队里又非常忙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先是把全年的工分核算出来,张贴到宣传栏,叫社员们跟自家出工记录对一对。生产队一个出纳,一个总账会计。总账会计人调走了,出纳年纪大,马老六便喊来了章望生。
账其实不难算,以往是三七,如今是四六,工值占四,人头占六,章望生不用算盘,也能扒拉清楚。
会计活儿是跟社员一样干,但年底有三百工分加成,这章望生,是突发情况叫来帮衬的,社员就问他的怎么算。
马老六噗儿噗儿抽烟袋,说:“那肯定不能满打满算,忙这么两天,给个二十工分,我看差不多了。”
社员们觉得成,不多,也不少。
李大成见大伙都没意见,就没跳出来嗷嚎,在心里骂,马老六个狗日的你真是个好人。
马老六跟章望生说:“望生,等你要是接了这个活儿,再按满的算。”
章望生很好说话:“六叔,您看着办,我怎么都行。”
他往那一坐,就是个知书达理的气派,跟他二哥一样斯文,哪怕穿的跟人没什么两样,马老六瞅着他,想起八福,想起东家,又想到章望潮,心里落了个不是滋味。
腊月里还要打扫卫生,今年北风刮得厉害,得修补房子。章望生跟人一道去山上割茅草,人见他长这样高,有了些男人样,就开玩笑:
“望生,好好干,明年好娶媳妇!”
“望生过了年才十七,毛没长齐呢!”
几张黑森森的脸在那笑,章望生不觉得生气,他非常平静,对别人的几句玩笑话没什么反应。
家里南北放了假,正在太阳地里逗狗,原来是吴有菊的黑子,不知怎么搞的,跑出来后,遇着小学生们被撵,南北喊了两声,这狗找不到主人,就跟着南北。
冯长庚特别怕狗,那狗跑他附近,他脸都白了,南北看他那个逊了吧唧的熊样子,笑得嘴直咧。自打八福那事出来,月槐树的娃娃们一见着狗,都有点怕,只有南北,把黑子招到了跟前。
“疯狗是有病的,黑子一看就是好狗,不怕的。”她跟人说,人也不敢往前,说应该打死黑子,南北便引着黑子想给送回家。
冯长庚说:“你小心点,小心狗咬你吴有菊也治不好。”
南北睐过去一眼:“你巴不得我被咬,你就能考第一了。”
冯长庚脸垮下来:“狗咬吕洞宾。”
南北说:“你骂谁呢?”
冯长庚阴沉沉地走了。
可吴有菊家大门锁着,也许是去队里饲养院干活去了,没人。
等章望生回来,南北跟黑子已经很熟了,她摸它狗头,狗头绒绒的,摸了还想摸。
“三哥!”南北跑向章望生,黑子也跟着跑,尾巴直摇,谄媚得不行。
章望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清楚后,不忘挖苦下冯长庚。
“他是好心提醒。”
南北撇嘴:“他天天阴阳怪气的,我不喜欢他。”
章望生把竹子放倒,拿过蔑刀,下手非常快,竹子一剖为二了。
“你喜欢哪个同学啊?”
“我喜欢三哥!”南北脱口而出。
章望生笑了:“我又不是你同学。”
南北蹲下来,看他把竹片一层层剖成篾条,她拿起一根,头低着:“我喜欢八福小子,没有人像八福小子那样跟我玩儿,其实,我看谁都一样了。”
章望生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秋天的时候,南北跟着他上山放羊,采了把野菊花,放到山洼,那时石头窝里有白骨,她竟然不怕,章望生很吃惊。
“三哥,我想八福,我不能跟他一块放炮仗了。”
章望生说:“咱俩一块放。”
南北看着日头下的影子,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想二哥,想嫂子。”
章望生点点头:“我也想他们。”
他开始编竹条,什么都不用,南北忧伤了那么一会儿,很快被吸引:“三哥,怎么补咱家屋顶啊?”
章望生说:“用篾条,还有茅草。”
“你会吗?”
“会。”
“你怎么会的?”
“看二哥弄过。”
风吹得茅草动了,南北赶紧坐上去,章望生编的篾条特别规整,手上被划出伤口,南北又赶紧往上头吐唾沫。
风更大了,呼呼的,他们的屋顶像是要被刮翻,章望生抬头看了眼,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南北帮他把茅草抱到跟前:“三哥,这是杜甫的诗,我也会背!”她说完开始背诗,背一句就得意地看章望生一眼,章望生一直微微笑着,没有打岔。
“三哥,这茅草屋修好了,能住多少年啊?”
“二三十年吧,要是修得结实的话。”
连个茅草屋都能二三十年,南北站起来,立在风里的太阳地里,看那屋子:二哥还没茅草屋活得久,如果是三十年,那茅草屋不能住的时候,她都四十岁了,就像王大婶那个岁数。
黑子在她脚边还摇着尾巴呢,南北弯腰,又开始摸狗头,摸得黑子舒服极了,在地上打个滚儿,四脚朝天,露着个肚皮,南北笑起来:“三哥,你看黑子,它有两排小奶奶!”
原来,黑子是条母狗。
章望生瞧过来一眼,院子是热闹的,尽管是腊月,风那样大,那样冷。
直到吴有菊来找狗,南北说:“我给它吃了块玉米窝头。”
吴有菊疼这狗,他吃啥,狗吃啥,家里没其他人,黑子就当个人,他一开口,像是跟自家孩子说话:
“黑子,还吃上啦?”
南北觉得这口气可比跟人说话和善多了,黑子见了主人,尾巴那都要摇断了。吴有菊见章望生忙活,看出他活儿俊,便说:“望生,得闲能给我那房子弄弄吗?”
要叫吴有菊开口求人,那可真稀罕,南北故意抢话:“吴大夫,那我三哥给你修房顶,你把黑子留我们家吧?”
章望生笑着说:“吴大夫,别听她胡说,我这几天抽空过去。”
南北揉着黑子的耳朵,牙齿露一排:“谁胡说了?我看黑子也怪喜欢咱家的。”
黑子是吴有菊的命,不过,他这人绝不轻易欠人情,等章望生真上门给他加固了屋顶,要留他吃饭,章望生哪里肯,吴有菊一个人平时做饭全靠对付凑合,他留下那是难为人。
“我这有好东西,现吃,不麻烦。”吴有菊在供销社买了猪头肉,还打了点散酒,章望生见他那厨房破败得不行,说,“吴大夫,我重新给你砌个柴火灶吧。”
“好小子,你会这个吗?”吴有菊不大信,章家后生看着不像会干这个的。
章望生说:“试着弄弄。”
这玩意儿得用黄土,麦秸,关键是和泥要力气,章望生做事情细,在吴有菊家呆了一天,又帮忙打扫了院子,干干净净的,有些过年的气氛,吴有菊便叫他把剩的猪头肉拿回去给南北吃。
猪头肉卤的很香,有嚼头,章望生第一次在吴家喝了点酒,他容易上脸,耳朵都红了。
路上碰见雪莲牵着孩子,雪莲有阵没见他,只觉得章望生猛得就窜起来了,高高的个子,宽肩细腰,很好看的身样。
雪莲一见了他,很热情地招呼,还让孩子喊他,章望生有些腼腆应着那孩子,他面对雪莲那双笑笑的眼睛总有些不自在,他梦见过她,这是很羞耻的事。
“你狼孩哥去林业站了,过几天回来,你有空上家里来玩儿啊,带着南北。”雪莲见他这模样,头一回觉得要把章望生当年轻男孩子看了,不再是半大小子。
雪莲刚从街上来,掏出一把花生糖,硬塞给他,章望生闻到了雪花膏的味道,香腻腻的,他想缩手但被雪莲按住了,“你不吃,给南北吃嘛。”
章望生对她笑笑:“谢谢雪莲姐。”
雪莲也笑,她忍不住夸他:“望生,你越长越好看了,都成大小伙子了。”又问了几句凤芝的情况,章望生不大习惯跟小媳妇杵在这儿说个不停,只说嫂子托人带了些东西,许久没见着了。
他也不晓得最后怎么结束的对话,快步回了家䧇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