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86节

  秋霜驱雁,秋雨成虹,先前那一场浓云汹涌,连同大漠朔风劈斩而来,雨下的爽快,去的亦爽快。
  秦州分州之议终于在王济上书的次日搬上了台面,此次出面的却并非陆昭、王济抑或彭通等世族门户,反而是寒门出身的魏钰庭。
  议事之日,尚书与中书而省各自云集,以陆昭为首的中书头一次在阵仗上没有输于尚书台。自杜绝固辞不受与征辟不就的诏令下达后,那些清望旧姓的老人们也纷纷回到了中书省,拿下了仅有的三个中书侍郎中的两名空缺,另有给事中等职。而最后一个中书侍郎的位置,在元澈的几番思量下,还是交给了魏钰庭。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既然这些誉满关陇的清望人家成为了陆昭的掾属,那么魏钰庭再与这些人并列侍郎,也能共享荣光,至少在资历上,已经可以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只是魏钰庭这数月来并无事功,中书侍郎乃是清贵之职,以此特诏擢升,实在是难以坐稳。所以在魏钰庭出任中书侍郎之后,元澈便把秦州分州事宜交给了他。
  陆昭虽为中书,但秦州分州涉及陆归,算是半个家事,须得有人替陆家出面。此事成则得望,不成则立威。对于以寒门见幸的魏钰庭来说,永远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魏钰庭早已提前抵达议事的殿宇,在偏殿等候时,把准备的说辞与思路疏理了几遍。这一场议事对于他来说格外重要,可以说是以中书侍郎的身份来行中书事,日后是否可以进望令、监,此次议事便是一锤定音。
  行礼后,众人依次序列坐,魏钰庭慢慢展开手中的帛书,余光越过繁纹绣采装裱,最终落在了时服素袍的中书令身上。院外,一滴雨水跌落于盘盘而缠的蛛丝之上,这是寒门对于门阀深网最深的一次试探。
  第199章 庭议
  元澈目光扫向下列百官, 今日千石以上、中枢两台、州刺史别驾悉数赴班。他明白此次分州之议会触及几乎整个西北的利益,对于自己来讲,此次的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 反而是在分州过程中各方的反应与表现出对未来的诉求,才是他需要关注的地方。
  对于陆昭来说, 也同样需要这件事付与庭议以作讨论。诚然, 她已是凉州与益州世族所承认的魁首,但是以陆家的实力底蕴,仍不足以制霸整个西北。实力不具而强求独断, 在熄灭盟友的尊严与存在感的同时,亦是将其划向对立之地, 半分好处也无。其实从另一角度来看,陆昭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家的制约, 在借助强劲之力而崛起的同时,也终会为这股力量所束缚。
  而分州之议要讨论的并非分与不分那样简单, 讨论内容至少要分有无、大小、界定三方面。因此议事日期暂定为两日,且为免议程过长, 中间还会稍事休息。在数日前, 陆昭也以为避免庭议太过冗长纷杂为由,免去了各太守入台。只不过陆昭还有更为难以道明的理由,州与郡的沿革划分本就暧昧。如果魏钰庭执意引经据典, 未免太过敏感,不如化繁为简,也无需引起世族更多的内耗。
  魏钰庭既列在前排, 立于太子左侧, 此时却没有立刻发议,而是笑容和煦看向陆昭道:“此事涉及中书家事, 不知中书是否需要回避?”
  陆昭却微微一笑摆手道:“世人皆有私心,孔孟也概莫能外,我又何必为公近伪?居山川之远,虽可以避物议,却又何尝不是忝居高位。既不受分毫之赏,亦不担寸丝之责,此非为政之道。”
  魏钰庭想要把她从此次议事中剔除,那是门都没有。分州看似是整个凉州利益最终推向的一个结果,但是在分州的细节上也会涉及各方未来的发展。即便陆家现在是西北世族的领袖,但是在本土利益问题上,也只能自家人为自家人说话。一旦自己为避物议、保清名而离开,那么西北世族自成一片散沙,在随后的细枝末节中互相攻伐,进而被魏钰庭与太子利用,分化瓦解。
  元澈强忍住笑,他第一次听人能把举事不避亲背后的大道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然而反过来想,若陆昭真甩手不参与了,那么后续会往哪个结果发展,他根本无从预判。甚至如果陆昭愤而离开行台,投奔安定的陆归,那么整个西北世族在行台便无秩序约束,届时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动荡。因此他静静地看向魏钰庭,道:“无妨。”
  魏钰庭会意颔首,停顿片刻后,朗声开题发议:“天下九州之论,始出《禹贡》。至两汉之际,州属仍为监察区域,并无行政之权,是以郡守虽为两千石,而刺史却为六百石。因此,单独立州,亦或是仅立郡,使车骑将军或兼掌数郡,或任职刺史,种种方向,臣以为借可商榷。”
  听至此处,陆昭微微抬首,寒湛的目光如轰然而迫的冰山,在一片深邃与冰冷中,映照出了新任侍郎锋利的攻势与浓浓的恶意。
  魏钰庭此言,并没有在是否立州上做文章,而是很聪明地在默认可能立州的前提下,试图在立州方式上撕破一个口子——既然刺史郡守均为两千石,那么又何妨让陆归仅领监察之职,而让诸郡直辖于朝廷呢?
  州的行政概念,乃是汉武帝时期才有。汉武广开三边,扩展疆域,新增二十余郡,致使朝廷直辖郡有百数之多。因此汉武帝设立十四部监察,京畿由司隶校尉部统辖,其余郡国则分属十三刺史部,至此,州刺史一职登上历史台面。以六百石监察两千石,这种以小官监察大官的制度颇为有效,郡太守大多能够恪尽职守,奉公守法。这虽然是制度上的胜利,但也透露了极重的统治者对行政仅控制在二级分层的集权欲望。
  此言一出,受威胁的自然是刺史们。如今若秦州分州施行这种朝廷直辖郡、郡直辖县的二级统治法,那么自己的地位便是与郡守平起平坐甚至还要不如。至于本土话语权,那就更岌岌可危了。然而这种威胁却非来自于寒门与皇权,却是来自于原本居于自己麾下的那些郡守们。譬如彭通,若秦州施行此议,只怕他离开行台之后头一件事,便要在陇西天水两郡动手,削弱祝雍、刘庄二人的力量。
  魏钰庭这一提议可谓阴狠,由此便可挑起世族内部的斗争。而太子所辖的金城郡,目前看来就是在为这种二级统治架构打了个样子,现下金城基本维持稳定,魏钰庭此时提出这个议案,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不过魏钰庭也是深恨,若是能让诸位郡守列坐于此,场面便对自己更加有利。只是陆昭到底防到了这一手,免去太守入台,不然此时场面不知有多精彩。
  魏钰庭言毕后,彭通、王济与王谧等人都是深恨,目光灼灼望向了他。王谧脑海中飞速思考,试图引经据典,打败这一番言论。王济则对身后一众僚属暗暗使眼色,虽然益州毗邻边境,对于此议尚可无视,但是这些关陇世族却要好好想想这一番唇亡齿寒的道理。彭通在地方任职日久,试图援引地方案例,以期阐述刺史行政的诸多好处。
  王谧先得辞令,也就率先发言:“两汉之中,刺史的地位也有所反复,虽有时六百石,也有时两千石。西汉两度易名刺史为州牧,乃是用《尚书·尧典》,此为正论。之后东汉虽有沿革,最终也是归于两千石以终,刺史一职,贵同九卿,实非郡守可比。”
  王谧言落,便有寒门执政者立刻站出反驳:“王莽新朝,三国并起,刺史数次改名为州牧,虽是权柄下移,然而岂非神州崩裂之肇始?”
  魏钰庭终究沉稳些,神州崩裂之肇始,这个打击面实在是太大,无异于将在列与为在列的各州刺史一概论为篡权谋逆刘焉、公孙瓒、袁术之流。因此他连忙站出作以补充道:“如今北凉州、益州、荆州等地乃是边境,事从权宜,效州牧故事并无不可。如今秦州乃是良治,既如此,一兵之籍,一财之源,一地之守,又何妨人主自为之?”
  彭通此时已将援例疏理好,也就见缝插针道:“虽不妨人主自为之,但仍有个例,仍需考量。车骑将军治安言明,前任王太守抚民有方,至此秦州可称良治,然而良治与良治亦有不同。如今南人北渡,北胡南下,安定已非中原旧人居所。其控扼河水,四塞羌胡,因此杂居、侨居者颇多。自前朝以降,以侨而立郡立州不乏少数,致使本土居民与侨民安分自处,方有大安。车骑将军身为皇戚,曾统御羌胡部众、北人部众,又兼具南人背景。若有如此人望,如此能力,上不得亲力为政之实,只怕秦州即便得立,也不免损失人望,流失人才啊。”
  所谓侨州郡县乃是自晋朝而始。西晋永嘉之乱后一百五十年间,自河水中下游起,北人大量南迁至淮北,甚至过江而居,其人口已有九十万之众。除了平民百姓,其中有大量的宗族部曲集体迁徙,东晋司马睿与一同过江执政的王导等人为了安抚这些侨民流民,以及争取侨居世族的政治支持,变设立新的州郡县的行政区划,并以原住地为新政区来命名。
  如今南人北渡的情况虽然不似前朝之盛,但是由于安定在凉王入侵前受过深层的清洗,此时南人与羌胡占据的比例仍然颇重。如果单论安定人心与政治吸纳来考量,陆归执政秦州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王济闻言也立刻称是:“强分凉州单立秦州,已是分割广袤旧土而成狭小之地。体量怎能与汉末之刘焉、袁术、袁绍等相较。即便是有其土地,有其人民,有其财富,又有其甲兵,实在不足以割据一方而成王事。况且车骑将军勋爵显贵,却单督一小州,落在天下人眼中,也未必称善。”
  王济言罢,寒门出身的张沐立刻站了出来:“尚书令此言可是要行报功酬庸之举么?”所谓报功酬庸乃是刘宋之后南北两地常用的封赏手段,既是朝廷财力薄弱,于是以分州来奖赏有功将领。“尚书令此言看似有理,实则难立。分州本为地方利益之考量,怎可因人事而分?如此为之致使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户之民,空张郡目,实乃朝廷弊病,尚书缘何不查?”
  然而未等王济回答,张沐便继续发难道:“秦凉分州,乃为民生。谨按《安定郡图经》境界,原凉州土界遐远,因此,令尉难治,穷诘奸凶。督邮追案,十日乃到。逮捕证验,文书诘讯,即从春至冬,不能究讫。太守行桑农不到四县,刺史行部不到十县,致使凉州疲敝,地方豪强各自为政。如今凉州三分,使广袤之地各有所治。而北凉州与南凉州、秦州上下殊俗,情性不同,自然也要再度分划。此举非是为车骑将军一人而为之,乃是为西北万民而为之!”
  王济曾任益州刺史,中枢、地方俱有履历,面对一个小辈寒门如此正义凛然的回答,笑容中不乏嘲讽。他倒是不相信这个绿衣小官能有怎样的见解,即便有所见解,以他的资历也可以寻找出各种破绽来击败对方,因此引诱性地问道:“你既言此,必有大计,又何妨教我等一二?”
  第200章 秋阳
  积蓄蓬勃的少年意气, 在张沐昂扬欲言的一瞬间攀至殿穹。年轻的绿衣文官脑海中,毕生所学的辞藻文绣,沈思铺陈, 如江涛翻雪。
  在最高的浩浪即将湮没他的颅顶时,张沐仰头看见了中书令冰冷中略带戏谑的目光。那目光点点迫近, 如白尺寒泉寸割着所经过的每一块岩石, 顺着绢蓝色宽大的袍袖,垂落而下,化作午夜时分的禁漏, 一滴一滴,将他心中尚存的那一丝恐惧滩化开来。
  原本高昂的语调, 在张沐再度开口时已减弱了些许,若非皇道大义与孔孟圣言执桨掌舵, 他或许早已堕向暗流的深渊。
  “既然秦州各有南北,两分胡汉, 不若令分安定、天水等郡各为二,择良才而任太守, 使南人、羌胡、北人各居一方。太守执政, 政令所出,朝发夕至,圣德广被, 民物滋繁,增置郡土,释民之劳。各有桑麻、丹漆、布帛、鱼池、盐铁, 足相供给, 两近京师。既得地利之便,又得百姓欢心。世人虽贪大郡以减轻官事繁琐, 吾却不忍小民颙颙蔽隔而致忧苦。得治如此,车骑将军国之栋梁,自可辟任中枢,抑或是南下荆襄抵抗楚国,又何须在细枝末节等郡县庶务上亲力亲为?”
  分郡啊,陆昭长吁。
  自古分郡之策也并非没有,譬如会稽分于吴,吴兴又分于会稽。至于天水郡,先是从陇西郡中划分而出,前朝又分广魏郡与略阳郡。安定郡则是从北地郡划分出来,而新平郡又脱胎于安定郡。
  这样一个策略摆在台面上,陆昭也不由得感叹魏钰庭手下人还是颇有实才。这个提议,便是把自己的兄长高高挂起,踢出方镇之位。而且借由秦州侨民杂居问题,对方则提出了分郡这一策略。
  寒门在世族这些年的崛起与壮大中,有着最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行政人才的断档,一时间拿出一个大郡郡守是不可能的。但若令大郡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每一个郡的执政范围便小了很多。这对世族来说并不称美,可是对于寒门来说,无异于抵消了自身执政能力不足这一劣势。
  王济似抓住漏洞一般,驳斥道:“不可!若郡县空虚,则本末俱弱。本朝开自天下板荡之乱,今日削除方镇,一时虽足矣矫尾大不掉之弊端,然国以浸弱。若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
  啪嗒!
  玉声琅琅,陆昭手中的象牙笏板,似是有意无意碰到了帛带上垂缀的玉璧扣,如振霜雪。王济也敏锐地察觉到不妥,即刻收声。
  元澈的目光静静落在陆昭身上,只见她面色依旧平静,双手似乎不曾动过。
  “削除方镇,国以浸弱……”元澈嘴角微微扬起,思绪中似有思罔,“王令如此说,是觉得当年削藩之举,也是错了?”
  王济噗通跪倒,不敢再发一语。
  随之而来,元澈的心底倏地一沉,两个字悠悠浮出脑海——党争。他脱口而出的责问,是不是引发了党争?
  陆昭方才便意识到,魏钰庭请这样一位刚正不阿,清廉如玉,熟读孔孟并以拯救万民为己任的纯直书生搅入局中,绝非立言这么简单。
  张沐年少耿纯,满心满眼充满了意气,如此激荡的情绪看似在政治场上破绽百出,但是也极易为上层利用,借此引发非此即彼的对立言论,而这种言论则会以最不易察觉的方式,将整个执政团体引入党争。而党争的底色,便是路线斗争。
  路线斗争,政治中最残酷的一种方式,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一方完美胜出,一方彻底离场。撕裂与矛盾被以最大限度公开化,以后大家就别管什么大目标,莫论对错,先把对方往死里整。一旦局面走向此处,由于出自皇帝集权的需要,大局的重心仍会向寒门倾斜。如此一来,即便今日世族可以取胜,但来日必将在其手下毁灭。
  刚才她打断王济,已未来得及,陆昭明白,现在她必须亲自出面阻止了。
  陆昭徐徐从百官队列中走出,待至张沐身边的时候,侧首看了看他。
  秋阳如漫天金屑,透过大殿厚重的隔窗,辗转于绮疏青琐,最终在地面冰冷的黑色石板上浩荡铺开。当它照耀在张沐的面容上时,仿佛暖春忽至,洒金抛玉一般的明亮热烈。
  其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其气肃然,如秋阳之清。陆昭的目光纡缓漫过张沐的面容。他不过三十岁许,面容白净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沧桑之态,双手亦洁白如玉,未曾劳事稼穑。
  即便张沐生于寒门,但陆昭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生于瓦屋之下,长游于春亭之上,农耕劳作有父母担待,衣物帷幄皆出姊妹之手的富家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明澈,言辞飞扬,举手投足间,似乎从不曾经历枳棘与险恶。与此同时,陆昭也明白,这样耀眼的秋阳既没有坚以百谷的暴烈,亦无摧陨群木的凌厉。不过是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象牙塔里的烛光,仅此而已。
  可若不注意,猛添灯油,狠命打翻,亦可烧毁七级浮屠。
  “殿下。”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元澈所有的目光与思绪全盘收回,在玉石摇晃的旈冕下,急切的投向了陆昭。
  “圣上钧意,尚书令怎敢违逆。方镇本出自《晋书》列传,方才尚书令所言方镇之所指,不过是二三郡之总长,持节督事,然而大政赋税,皆从中枢。凉逆封而为国,可谓藩国,所辖已近八郡,纳相国,辟百官,政令不从,德光不著,倒与方镇不可同日而语。旁者不论,并州之赵安国,冀州之舞阳侯家,益州之阴平侯,荆扬之苏瀛,皆为方镇。这些忠臣良将,北屏胡马,南却蛮夷,也未见有恶于国。”
  魏钰庭见陆昭已经出面,自己亦出列回道:“陆中书虽可在词语的细枝末节中做出文章,但纵观前史,自古方镇出,末世近,人君丧权,性命颓危,殷鉴未远,中书缘何不查?”
  “方镇出,末世近?”陆昭忽然轻轻一笑,“詹事,秦之沦亡,未见方镇,王莽之乱,何出都督?王朝末世,自是由内而外的腐朽,已至无可救药的地步。朝廷无力,设立方镇以保护百姓,集中力量以抵御外敌,卿不见魏武初战横扫蹋顿?不见窦融张远安抚羌胡?祸国之肇非在一方镇,一都督,而是在立于此位的本心,立于其背后的人事。”
  陆昭反驳后,旋即面向元澈道:“所谓刺史督军事,非在牧民,而在镇抚。河洪出自溪流,唯树万里长堤可以阻之,民乱出自乡厘,唯集一州之力可以杜之。干弱支强虽不足取,干强支弱难道便可立足于乱世?且不说外忧,如今京畿乌云未驱,便要将陇右分而离析,来日平安,是否也要各州刺史皆效此法,回归中枢,以待国用?”
  陆昭冷眼扫向魏钰庭,既然对方要玩党争,那她不妨扩大打击面。如果对方不想让事情到此为止,那么她也不介意借助中书印与长安方面的资源,来联络各方,共同扫清魏钰庭等寒门执政派。反正选择另一个,结局也是你死我活,倒不如趁着世家一体的优势,先行打击。只要秦州能够自立,那么陆家便是彻底势成。
  不过此举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便是世族与未来帝王的关系继续恶化,从而进入当年贺祎执政的循环之中。日后陆家若想要平稳落地,大抵也是不能,是否萌生先前保太后之意,抑或是联合王氏行司马宣王之举,也都在无可无不可之间。
  陆昭明白,一旦走到这一步,已非横在自己与元澈之间的诅咒,已非横在世族与皇权之间的诅咒,而是继续数十年的兵荒马乱,血流成河。君臣之间再无忠心,天地之间再无纲轮,势力的兴衰迭代之后,这个诅咒也将陷入永恒的轮回。
  因此她也准备了另一手。
  假使魏钰庭要不遗余力地促成此议,导致此番庭议,自家不能够顺利拿下秦州,那么她会先辞官退避。然而下一步,她要动手的不是寒门,不是太子,而是荆扬。一旦陆家和崔家联合,承认崔谅出兵的军事正当性,以中书加皇帝名义逼退苏瀛。
  而苏瀛本身非世族出身,其所有的大义都来自于朝廷,一旦失去朝廷给予的大义名分,其自身甚至没有一只可以跟随其身后反攻中枢的兵马。由于荆扬的政治状况极为复杂,楚国横立,南越侵扰,豪族林立,苏瀛必然压不住局面。面对经营多年的荆扬将要分崩离析,苏瀛必会北上,出面对魏钰庭进行打压。这也是熄灭党争的凶焰与杀戮轮回的最后手段。
  不过现在,尚且用不上。
  魏钰庭深吸一口气,陆昭的发言也让他将最后几步棋看清了。当然,这仅是一次试探,但他也深刻的意识到,当一个势力网络形成的时候,会使出更多攻击的路数。这一拳拳皆深沉而霸道,今日尚且如此,来日之战只会比今日更加艰险艰难。
  魏钰庭慢慢回身,面对元澈道:“中书所言,确实有理,既然已有分州定论,臣以为已可以命两台着手讨论分州界线。只是……新平郡原为皇帝陛下封地,是否要割于秦州,还需细细思量啊。”
  元澈搭在坐椅扶手上的双手亦微微松弛下来:“既如此,不若令诸公先稍事休息。”
  元澈起身前往偏殿,路过陆昭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秋光如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袍服上,愈发衬得她身段清直,鹤势螂形。而她所持有的世故与冷眼、老练与佻达、锐意与妥协,如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整个庭议的底色。
  他得她如此,这一世,也便足够了。
  第201章 休息
  元澈慢慢抬起步, 心里终究是舍不得扭头走开。他想,如果此时陆昭叫他的名字,哪怕只是发出一丝声音, 他便会为她转身,为她弥留。为得不过是抱住她, 在耳畔的温存中静静告诉她, 他明白她的苦心,并且,他是心疼的。
  然而他们都太清楚, 这样的场合,实在不能有任何感情偏向的动作。两方事态紧绷, 寒门与世族之战眼看一触即发,任何一个细微的态度都会被另一方无限扩大, 以至于做出难以预判的过激举措。
  偏殿的大门轧轧打开,身穿章服的太子没入了阴影之中。在大门关闭的那一刻, 元澈深刻地感受到他弥留在陆昭身上的意念,正在剥扯着他的四肢百骸。撕裂的痛楚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他只能默默地关上偏殿的大门, 抵靠在上面,试图将这份意念挤断。
  他的沉默与中立在她眼中会是冷血吗?会是自己对她的不够呵护吗?元澈如是自问。他当然明白,这对于她来讲大抵不是什么问题, 她那样深谙政治之道。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每当他与她共立在朝堂之上的时候,便永远逃脱不了这样的拷问。
  分隔, 疼痛, 为了这个行台,为了这个国家,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庭议休息为半个时辰,宫里也为议事官员提供了足够多的休息场所。太子自在东偏殿休息,两千石官员们则歇在西偏殿,余者则在两侧的排房里饮茶稍坐。
  邓钧虽领金城太守,乃是寒门中少有的两千石,然而见到王济等人与陆昭进入东偏殿内,也颇为识趣地退避另往。才抬脚出门,却见魏钰庭含笑迎来:“将军既不愿在西偏殿,不如同往?”
  “哦。多谢魏詹事盛情,某仍有军务,暂需离开前作些交待,稍□□议见罢。”邓钧虽出身行伍,但跟了元澈这几年也算对一些事情敏感了许多。虽然方才魏钰庭已主动向世家退步,但两方烽烟尚未熄灭。
  他是励志要当北凉州刺史的,既为自己,也是不愿辜负太子的筹谋。如
  果现在与魏钰庭等一道休息,无疑会给世家们不好的观感,加重彼此的敌意。如此一来,太子若要帮他拿下北凉州刺史,注定会耗费更多资源与精力。
  而且对于自己来说,未来三方仍需合作,反攻京畿。现在徒生嫌隙既不好,也不应该。
  魏钰庭和他的僚属们事后仍在中枢,大可得罪之后,拍拍屁股转身走人。但他日后仍需经营地方,甚至要与这些世家大族们共赴战场。他没有必要为今日的一次站队而在未来埋下无数把刺向后背的冷刀子。
  魏钰庭见邓钧逃也似的离开,也知今日自己这一方锋芒太过。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对世族的盘根错节感到深深的绝望。陆昭的那些说辞,无疑是对朝廷直辖郡县最直接的拒绝。如果今日不能将世族锋锐挫败,那么待来日海内承平之时,这些州刺史,哪一个会乖乖的交出权柄?
  现在他们虽然受挫,却仍可以与世族达成一个交换条件。既然分数郡而不可得,那么便要在秦州本身的大小与界定上下功夫,新平郡此时便是他们下手的重点。
  魏钰庭与众人商讨完接下来的策略,遥望见站在最末尾的张沐,遂亲自走上前笑语道:“今日若非张君大义之言,我等哪能得进一二。”
  张沐资历不深,先前出头时虽热血沸腾,然而当他真正对位王济、陆昭等一众行台魁首时,也是战战兢兢。尤其是他面对中书令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一振袖,一抬眸,便如静水深流,向下数尺侵蚀开来,形成一个难以弥合的伤口。
  张沐恭谨地拱了拱手:“精于言者当作百语而张声,敏于思者亦筹千策而定势,卑职实不敢当此谬赞。方才明堂妄语,事后想来仍有后怕,始知万事躬行难矣。现下也是思绪纷杂,难有新论,恐负长属同僚之厚望,踯躅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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