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踪 第16节

  窦方挺老实的,像个乖乖被训话的小孩。“昨晚……玩手机了。”
  “去洗个澡,换件衣服,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个城市流浪乞讨人员吗?”彭乐说完就走到客厅,往沙发一坐,背对着她玩手机,“二十分钟后出门。”
  窦方下意识就拒绝,“我不想去。”
  “我还不想去呢。”彭乐现在其实半点心情也没有,没眼力见的何欣又打电话来催,他直接把她的电话摁掉了。他想了一想,又嘱咐窦方,“我们俩的事,你先别跟他们说。”
  窦方正在洗手间里脱衣服,她把脑袋自门缝里探出来一点,“他们是谁?”
  “何欣!”彭乐的语气很暴躁。
  听到这个回答,窦方瞬间又后悔了。她想问会不会见到张驰,可又心虚,没有问出口,只能拖拖拉拉,故意耽误了一会时间。等吹完头发,她把手机屏幕划开,没有看见张驰的来电或信息。他应该还在生气吧?她猜测。
  第三十章
  窦方对于出去打球这事,虽然嘴上表现得很勉强,行动却截然相反。彭乐在客厅等得不耐烦,走到洗手间门口往里一瞄,发现窦方在化妆,她粘了假睫毛,抹了眼影,正对着镜子嘟嘴巴,口红的颜色也挺隆重。这让彭乐想起他在县城旅馆外等她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铆足了劲把自己打扮成了只花蝴蝶,彭乐心里很不是味儿,他用脚踢了踢门,“别抹了,一出汗妆都得花。你是去玩的还是去吓人的?”
  窦方总有点做贼心虚,忙把口红放下来,她小心地瞟了彭乐一眼,走出洗手间时嘴里还嘀咕,“我又不会打球,我在旁边看着就行。”她还挺傲娇,等彭乐去拿车钥匙时,屁股往沙发上一坐,“那我不去了。”
  “别废话,赶紧走吧你。”彭乐在门口嚷了一句,显然有点烦了,窦方只好抬起屁股,到玄关换了高跟鞋,小跑着追出去。两人上了车,窦方又对着化妆镜左照右照,彭乐这半晌堵得慌,忍不住阴阳怪气:“我基本确定,以后你老公的追悼会上,你肯定还得浓妆艳抹。”
  窦方合上镜子,不满地瞟他一眼,“又不是你的追悼会,你操那个心干嘛?”
  彭乐给她噎得无话可说,摆了一路臭脸。
  到了体育馆,窦方才发现这地方简直就是个综合休闲娱乐中心,何欣这回没有带闺蜜,正在球场外的游戏厅指挥男朋友玩抓娃娃机,男大学生屡战屡败,被白富美女朋友骂得一脸无语,自己换了台游戏机开赛车去了。何欣把嘴巴一撇,看见彭乐二人,她眼睛一亮,嘴里叫方方姐,往窦方身上扑来——其实何欣也继承了彭家人手长脚长的基因,决称不上娇小,但她总热衷于作出那种蹦蹦跳跳小鸟依人状,特别做作,让彭乐很看不过眼,“叫谁姐呢?人家比你小。”
  “你比我老那么多,方方叫我姐,多奇怪啊。”何欣和窦方搂搂抱抱,她身上有种甜甜的香水味,窦方悄悄地闻了几下,她挺羡慕何欣。忽然何欣的脸凑近了,她直勾勾地盯了窦方一会,“哇,你皮肤好好。”她转过来对彭乐嬉皮笑脸,“哥,等打完球,让方方陪我去做美容,行吗?”彭乐说随便。“刷你的卡。”彭乐剜了她一眼,何欣得寸进尺,“我还想办个vip会员,行吗?”
  彭乐转身就走。何欣忙拽着窦方跟上去。彭乐今天换了运动服,她意外觉得他还挺帅,尤其是跟他的狐朋狗友们凑到一堆时,形象气质完全没有给他们彭家丢脸,一路上频频回首的女青年们就是佐证。何欣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哥,你今天好像年轻了十岁一样。”彭乐拧眉,“你看我像高中生?”何欣啊一声,“我总觉得你三十多了。”彭乐没好气,“你别跟我说话了。”
  这篮球馆的设施比县城好太多了,室内还有暖气,窦方里面是件宽松的韩式薄针织衫,全身印满了logo,特别时尚,所以她放心把羽绒服脱下来,抱在怀里,左手椅子上是彭乐的外套,右手坐着何欣。两人各人手一杯热饮,吸得呼噜噜响。不一会前后排也零星坐了几个观众,基本都是玩累了来歇脚的,不时有男观众作出挑剔的评价,“投篮不行。”“防守太拉胯了。”“哎,这侧旋可惜了。”何欣挨个瞪到对方不敢说话。何欣其实对球类运动一窍不通,她看了一会,开始百无聊赖,又拆了一袋零食吃,跟窦方瞎侃。“我哥从小对我特别好,上学的时候经常带我和小哥去打球。上班以后不行了,人懒得要命,还特庸俗。”何欣习惯性地抨击了彭乐一句,怕窦方当真,忙又替彭乐找补,“但他人特别有担当,真的。去年我三姨家出点事,小哥还没毕业,哦,他上警校的,你知道吧,管得特别严,但穿起训练服超级帅。以前我还看过他们训练的视频,哇,帅死了。我三姨这人也没经历过难事,反正吧,那时候家里挺难的,多亏了我哥,好多事他一个人办了。所以在我心里,他一点也不比小哥差,就是当惯了老大,爹味有点冲,你是不是也觉得哈?哎,幸好我不是他女朋友,他一吼起来,我可真有点怵。”
  窦方心里有点闷,对何欣这种褒贬掺杂的评价,也没法回应,只能含糊地说,她觉得还行。
  “你俩怎么认识的呀?”何欣特好奇。平心而论,彭乐以前那些女朋友吧,都挺那个的,她觉得窦方不一样,就是人比较“朴实”。
  窦方想了想,只好扯谎,“他跟我爸妈认识。”
  “我给你看我小哥以前的视频吧。”何欣突发奇想,显然她也和彭乐有代沟,并且觉得其人其事乏善可陈,看得出来,她挺爱跟女孩们炫耀张弛,在同校高两级有个又帅又酷的表哥,是何欣中学时特得意的一件事。结果她在手机里翻了半天,没找到张弛的视频,窦方眼尖,看到了一张何欣和胡可雯的合影,照片里两人都在嘟嘟嘴做鬼脸,何欣也手指一顿,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这张照片点了删除。
  “干嘛呀?”何欣把手机收起来,男朋友则在观众席的门口望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何欣把饮料往座位上一放,“我上个厕所哈。”跑到门口,跟男朋友交头接耳几句,然后别别扭扭地抱在一起,走出去了。
  窦方耳根子总算清净了。其实她这人也挺爱聊八卦,但今天何欣旁ᴊsɢ边噼里啪啦说话时候,她一直在走神。
  中学时的篮球赛都特别热闹,因为总有几个爱现眼的男生,不时把脱下来的球衣、喝完水的矿泉水瓶之类的往女生堆里扔,试图表现出一种狂放不羁的样子。窦方交过一两个打篮球时咋咋呼呼的男朋友,那时候她还挺得意。相比之下成年人的游戏就无聊极了。窦方也开始觉得兴味索然,她玩着手机,往下面看了一眼,彭乐打完了一节,坐在旁边休息,偶尔往这个方向看过来,面无表情。
  窦方的主动分手,也许没伤到他的心,但伤了他的面子。
  有人坐在旁边,窦方咬着吸管扭头一看,眼神有点慌乱。是张弛。她默默收回视线,装作专心致志看比赛的样子。张弛看着她,“不是说给我打电话吗?”
  窦方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她好像是答应过,但当时是随口一说,她早忘了!她抓了抓头发,底气不足,“又没什么事,打电话干嘛啊?”
  张弛不说话了。窦方没敢去看他的脸色。旁边几个路人观众也离开了,馆里只能听到篮球砸在地上砰砰的闷响,还有鞋底和塑胶地板摩擦的嘎吱声。窦方眼睛盯着场上移动的人影,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谁,张弛忽然又说:“你跟他说了吗?”
  窦方“啊”一声,眼神一飘,见何欣和男朋友拉着手回来,窦方赶紧叫了一声欣欣。何欣一来就要赶人,“小哥,我坐这的。”
  张弛不看她,“你不能找别的地方坐吗?”
  “你这个人。我本来饮料放在椅子上的,你是不是把我饮料扔了?”
  张弛从脚边捞起何欣的饮料,往后面的椅子上一放,何欣见他一副鸠占鹊巢,闲人勿近的拽样,还想跟他论论理,被男朋友拖走了。两人在不远处叽叽喳喳,“你什么意思,不想跟我坐啊?”“对,你这人太矬了。”“靠,不就是个抓娃娃机吗?我给你买十个还不行吗?”“你闭嘴吧,吵死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张弛问窦方。
  “明天。”
  “我跟你一块走。”
  “那个,彭乐说他送我。”
  “不用他送。我给你打电话。”张弛说,这时后头那对小学鸡似的男女还在拌嘴,他把外套也丢在座椅上,窦方发现他回家换了衣服,里头穿着连帽卫衣,人挺精神的。他到了篮球场上,把一个满头大汗的男的换了下来。
  窦方的视线不禁追随着张弛,刚开始她有个狗血的想法:他俩不会打起来吧?事实证明她想多了,张弛和彭乐挺有默契,她猜这群人应该常在一起打球,很快张弛投进一个球,和队友击掌后,他退后几步,往窦方的方向看了一眼。被在肩膀上推了一把,他笑了一下,回到人群中。全程张弛没怎么开口,只偶尔对队友的招呼摇头或点头。窦方的痴迷程度则仿佛用手电缩在被窝里看漫画,黑白的画面是沉默的,心情是激动无比的。这期间张弛又接连看了她好几眼。打完球后,一群男的手里拎着外套,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相约去喝酒。
  彭乐没什么兴致,说他要回家睡觉,“明天还要开车送女朋友。”
  “睡这么早,不怕肾亏吗?”
  “操。我这肾根本就没什么用处,割一个送给你得了。”彭乐打着哈哈,从椅子上拾起外套,把一件抛给张弛,张弛看了一眼窦方,她早穿戴整齐,远远跑到门口站着,脸上左顾右盼。张弛扯了扯嘴角,他跟彭乐说:明天我可以跟窦方一块回去,你不用跑了。“你假期还有几天吧,这么早跑回去干嘛?”张弛漫不经心,“加班。”“你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彭乐嘲笑张弛,同时有点犹豫,“再说吧。”
  张弛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在吵吵闹闹的游戏厅里站了一会,走过去看何欣的男朋友坚持不懈地抓娃娃,最后张弛把他推开,“我来。”爪子一落,神速抓住了只黑白企鹅,何欣激动地跳了起来,忙把企鹅抢在怀里。张弛又塞了一枚游戏币,第二次他稳稳抓住了一只粉红猫。何欣顿时觉得企鹅被对比得奇丑无比,张弛没理她。
  “企鹅没有猫好看啊。”何欣掩不住失望。
  “做人不要太贪心。”
  何欣撇嘴,聊胜于无吧。“谢谢小哥。”这时她眼睁睁看见张弛拿起旁边的饮料喝了一口,“哎……”她想提醒张弛他拿错了,那杯是窦方的,为避免尴尬,她又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这时彭乐刚开完一局赛车,张弛把剩下的饮料喝完,杯子随手扔进垃圾桶。窦方在旁边抓抓脸又抓抓头发,掩饰心慌,张弛笑了笑,把粉红色的猫猫往她怀里一塞,“嘿,红头发。”
  第三十一章
  彭乐把窦方和何欣送去美容院,自己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看着电视。狗友打电话来,语气暧昧地问他,忙吗?彭乐说不忙。干嘛呐?看电视。狗友回过味来,笑个不停,“难道你被人抛弃了,在独守空闺?”彭乐恼羞成怒地骂了他一句,一边打着电话,又穿上鞋出门了。
  在外头胡混了半天,回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了。在楼下时彭乐还犹豫了下,孤男寡女的,是不是该避嫌呢?他望着楼上发了一会呆,那里窗子是黑乎乎的,也许窦方根本就没回来。他停好车,上楼进了家门,先看见窦方的鞋,还有扔在玄关的包,他心里哦一声,没走。彭乐“啪”一声打开灯,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睡觉,他傻眼了一瞬,把对方肩膀使劲晃了一下,“喂。”
  窦方揉着眼睛坐起来,她又换发型了,头发染回了黑色,长度到耳朵下面一点,两绺紫色的挂耳烫。这在彭乐眼里无异于有种改头换面、重头再来的意味,他心情又坏了,示意窦方把腿挪开,“你去床上睡吧,我坐一会就走。”
  窦方打个哈欠,她一动,粉红猫掉到了地上,看样子她是抱着毛绒玩具睡觉的,猫猫的身体被彻底挤扁了。窦方把猫猫拾起来抱在怀里,低头去找拖鞋。彭乐觉得她这种懵懵懂懂的样子像个小孩似的,他笑了一下,“你多大了,还抱着玩具睡觉?”彭乐只记得这只做工粗糙的毛绒猫是窦方和何欣从娃娃机里抓到的,并不觉得它有任何特殊的来历。
  窦方一愣,她把自己的童年旧事稍加改造,胡编了几句,“姗姗姐以前有这样一个玩具,我刚到大姨家时,她把它送给我,后来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彭乐脸上的笑不翼而飞。他以前不爱听窦方提起她家里的事,但又必须承认,他俩的相识是缘起于此,回过头来再总结,彭乐不能免俗地认为他和窦方之间算得上一段“孽缘”。这让他有些伤感。他有点走神了,“对了,”彭乐把窦方叫住,平心静气地问她:“你拿一百万,到底想要干什么?”
  窦方抱着粉红猫,挺直腰坐在沙发上,说:“孙江滔说,给他一百万,他就跟我断绝关系。”
  彭乐嗤一声,“疯子说的话你也信?”
  窦方信,“他原来以为能从你手里拿一百万,但你没给他。”
  “我凭什么给他?”
  窦方眼里又黯然了,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猫耳朵。彭乐盯着她的脑袋顶,在这瞬间他心头涌上很多种复杂的情绪,譬如无奈,愤怒,还有懊悔。彭乐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他最初的打算是要坚决远离孙江滔和窦方这些人,而不是一脚踏进这个烂摊子,把自己都搞得束手无策。他下了决心,换上那种生意场上跟人谈判的冷淡的语气,“我给你钱。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但对我来说也不难。上次说了,你可以用这个钱去国外读书,我相信孙江涛和吴萍也干涉不到你。你想这么干吗?”
  窦方摇头,“我不喜欢读书,我读不进去,浪费钱。”
  “就想给孙江滔是吧?那也行。我把钱给他,但是你们都要走,你,孙江滔和吴萍。你愿意跟他们走也好,愿意断绝关系自己闯荡社会也好,再也不能回这个地方来,再也不能在我和张弛他们面前出现,你能做到吗?能做到我现在就打钱。”
  窦方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她话没出口,就被彭乐打断了,“别扯谎,你们都搬走好几年了,突然跑回来,肯定没安好心。”
  窦方僵住,过了一会,她执拗地说:“我不走,我和马跃说好了,要一起开店。”
  “那我帮不了你。”彭乐往沙发上一靠,冷淡地拿起手机,“毕竟咱俩现在什么关系也不是。”
  窦方怔怔地看着他,彭乐始终对她置之不理。“我要回去。”她赌气似的说。彭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窦方抬脚就往外走,他也不知ᴊsɢ道怎么想的,丢下手机,拽了她一把,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窦方吓了一跳,忙挣开彭乐躲到一边,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窦方皱起脸,“你不是好多女朋友吗,你要不去找她们吧?”
  窦方那个躲避的动作彻底把彭乐的自尊击垮了。我真是犯贱!他心情糟透了,抓起手机,“你待这,我走。”窦方说什么也不肯,非说她现在就要回家,彭乐火了,“现在半夜,你怎么走?”窦方抓起外套,穿起鞋就往外跑,“我去住宾馆。”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彭乐觉得她的眼圈似乎有点发红,在他发愣的时候,窦方已经跑下楼了。我还管那么多干嘛?他扪心自问,在门口站了一会,精疲力竭地倒回床上。
  窦方没有去宾馆,她打了一辆出租到了车站。站在车站时,她反倒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凌晨等车的人竟然不在少数,他们是习惯旅途奔波的人,在长椅上东倒西歪,脸上都很安然。窦方去柜台上买了最早一趟的长途车票,距离发车还有四个小时。
  窦方不像别人有备而来,浑身上下的家当只有兜里的手机和钱包。她来到角落的一张长椅上,裹紧了羽绒服,低头用手机打游戏。等电量只剩一格时,她依依不舍地把手机收了起来,面冲着墙躺下来发呆。她的手又伸进兜里,把挤扁的粉红猫拿出来,揉一揉,放在面前。这只小猫在娃娃机里度过了一段无人问津的日子,绒毛依然干净柔软。
  窦方和珊珊和毛绒玩具的故事,也不是完全胡编乱造,曾经孙珊有只半人高的毛绒大熊,让窦方羡慕不已,但孙珊没肯送给她。后来大姨把它烧掉了。她以为自那以后孙珊的痕迹会从生活中被彻底抹掉,还为此伤心欲绝。
  “嘿,红头发。”窦方轻声说,揪了揪小猫的耳朵,“我亲亲你吧。”她突发奇想,悄悄地说,把小猫抓起来,对着嘴巴亲了亲。其实它的嘴巴是用线缝的豁口,简直像两撇滑稽的八字胡。和毛绒猫扮演了一会谈情说爱的戏码,窦方把它放回脑袋旁边,忍不住又把手机摸了出来。
  窦方在犹豫要不要给张弛发个信息。他这会肯定还在睡觉。手指在键盘上戳了一会,她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我先走啦。”加上一个挥手帕的表情。然后她盯着屏幕,才过几秒,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窦方心里一跳,盘腿坐起来。
  “对方正在输入中”中止了几次,最后张弛问:你现在在哪?
  窦方两手抓着手机,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张弛的电话打过来了。她心里一慌,忙把手机塞回兜里。之后窦方在椅子上睡着了,梦中手机还在震,她被震醒时还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甜蜜伤感、却半途而废的梦,窦方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闹钟,要发车了。她慌忙把车票翻出来,检票进站。坐上座位后,窦方把车帘拉开,天还蒙蒙亮,她看见暗红色的车灯在眼前缓缓移动,天气预报说会有大雪,暖气在耳边徐徐吹动。
  座位猛地一震,有人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窦方愕然地看过去,见张弛脑袋往椅背上一靠,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同时汽车开始移动,张弛缓过气来,脱下羽绒服,里头是件t恤。她怀疑他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来了车站。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额头上还挂点亮晶晶的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窦方把脑袋转到一边,望着外头在晨雾中后退的街景。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掐了自己一下。
  张弛还看着她,他也留意到她发型变了,“你是变色龙吗?”
  “对,”窦方脑子里冒出来一句,嘴上立马脱口而出,其实根本没有逻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张弛笑着说:“你觉得我很黑吗?”
  窦方睨了他一眼。他的头发黑,但皮肤白净,她以前觉得他闷不吭声,挺深沉,现在发现他也跟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两样,咋咋呼呼,洋洋自得,甚至可以说有点幼稚。而她自凌晨到此刻,都还在为彭乐的话而心思游移不定。窦方皱眉望着窗外,天亮了,大片雪花自灰白的天上黑压压地落下来,可以想象这将会是多么漫长而沉闷的旅程。
  窦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家里,很复杂。”
  张弛能猜到。“我家里的情况也很复杂。”张弛找到她的手,握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都能承受。”
  窦方想要倾诉的欲望汹涌而至。她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一口气提上来,卡在了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她嘴巴徒劳地张了半晌,“我,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车祸去世了,哦,我爸妈以前是当老师的,我大姨和孙江滔也是,他们一直挺严的,但是我从小就学习不好,珊姐比我学习好,她叫孙珊,是大姨的女儿,我在大姨家生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珊姐也出车祸了,”她刚开始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后来平铺直叙,“我大姨和孙江滔找人算了命,那个人说,本来我爸妈是要来带我走的,结果搞错了,珊姐替我死了。他说,孙江滔命中只有一个女儿,我来了,就把珊姐挤走了。” 窦方冲张弛笑了一下,“很搞笑是不是?他们是真这样想的。那时候孙江滔和我大姨都疯了,绝望的人会信这种话。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闹,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他们还给我改了名字,叫孙亦珊。可我跟我表姐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们想要把你当成孙珊,假装孙珊还活着,这样不是自欺欺人吗?”张弛是见过孙江滔的,他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疯疯癫癫。
  “不,孙江滔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想要钱,是我大姨,我觉得自从珊姐死了后,她就疯了。”窦方失神地望着前方,“孙江滔逼我假装孙珊,是有目的的。他们把所有的痛苦都转嫁成了仇恨,有一个人……”窦方仓促地住口,低下头。
  “孙珊不是出车祸死的吗?”
  “是出车祸,但是她在遇到车祸之前,跟一个人打过电话……”窦方艰难地开口,她总是吞吞吐吐,忽而又避过不提,“他们恨死了那个人,我一早就知道珊姐跟那个人的关系,还帮珊姐瞒着他们,所以他们也恨我。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仇恨,才让他们有了精神上的支柱,撑过了这几年。你不知道,人失去唯一的孩子是多么可怜,他们愿意恨就恨吧。” 她扯出一个笑,“反正我一个人,随便他们闹,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倒霉?”
  张弛伸出胳膊,把窦方揽过来,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他嘴唇在她头发上碰了碰,然后皱了一下眉,她头上还一股药水味。他又拨弄了一下她耳朵旁边那缕紫发。无论他的生活多么像一潭死水,每次看到窦方,他的脑子都会瞬间活动起来,她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不真实的、性感可爱的角色,譬如此刻她的黑发衬得脸上格外洁白柔美,简直像一个精灵古怪的日本巫女。张弛在她耳畔轻声说:“不,我觉得你特别漂亮,就算倒霉,也是个漂亮的倒霉蛋,让人一见钟情的那种,知道吗?”
  第三十二章
  之后那段时间窦方还住在大学宿舍。在寒假快结束的时候马跃通知窦方一个好消息,仓库有着落了——他姑父可以把一个车库临时借给他们当仓库,里头还自带冰柜和水表,“就是没空调,冬天冷点,正好保鲜嘛。”
  窦方跟马跃提条件,她要有一千五底薪,而且马跃还得负责解决她的住宿问题。马跃四处发动关系,打了一通电话,回来拍胸口跟窦方说没问题,“楼上那单元房就是我姑家的,她那老公公婆婆才去世,房子空着暂时还没卖出去,你可以先住着,两室一厅呢,就是旧点哈,另外水电费你自负。”
  窦方说行。马跃松口气,“那咱们二八……”窦方斩钉截铁,“四六。”这回马跃耍了个心眼,叫苦说:“我这还得分三成给我姑父呢,总不能让人家白供货和借仓库吧?你这样下去,投资人都跑了!”窦方用一种很勉强的语气,“那就三七。如果赔了,都算你的哦。”马跃擦把汗,深感古代草根皇帝招兵买马的艰难,“三七就三七,还要签合同吗?”“必须得签啊。”
  跟马跃签完合同,两人在学校食堂吃了顿午饭,算是庆祝他们也算工商局登记在册的法人和股东了。窦方心情不错,决定来个大扫除,下午她往一个大号洗衣篮里塞了一堆床单被罩,去公用洗衣房。经过球场时给人叫住了,ᴊsɢ窦方扭头一看,见张弛把篮球抛给一个男生,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款防寒服,胸前两道反光条,肩上有个不太显眼的徽章,有偶尔路过的学生都会回头多看两眼。
  其实最近窦方每天晚上洗完澡,都来球场上转悠一会,都没有见到张弛。他这人也不怎么热衷于发信息。
  窦方露出一种冷淡的表情,她把洗衣篮换个手,往旁边望了望,眼角将张弛一瞥,“今天周二,你不上班?”
  张弛告诉她,今天全县组织各单位上街扫雪,他们派出所分配到的街道正好在附近,所以他就趁机溜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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