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野凤凰
「你知道我?」
「老师说过。他在学生美展上挖到宝了。」
「是说我吗?」季紜希难为情地摇手,「我没正规学过画画,随便画的而已,是老师太抬举我了……还让我来这学画。」
闻言,男孩的脸冷了下来。他转身,继续作画。
她惹他生气了吗?
「那个……你在画什么?」
「不干你的事。」
干么这么兇?她本想这么问。
却发现他默默挪开了一点位置。
口是心非的人。
她笑出来,将到嘴边的话咬碎,重新嚥了回去。
踏进这间画室前,她从大人口中听说过许多江暮云的事——
江暮云是无依儿童,俗称的孤儿。
脑袋聪明,长得好看,也没有先天疾病,更没什么人格缺陷或心灵创伤——许多家庭曾表示想收养他。
但江暮云坚持住在安置机构,上国中也没打算离开。
他说自己不需要家。
后来,名声显赫的艺术大师参与公益活动,来到育幼院举行讲座。
偶然间,他看见了江暮云的画。
生机蓬勃,像一隻浴火凤凰随时要穿破画布。
不要让这孩子的才华被埋没了——江载明如此坚持。
「我和妻子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不如你来作我们的儿子吧?我会好好栽培你,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
江暮云没同意。他见过太多人画的蓝图,漂亮但不切实际。
但接下来整整一年,江载明每週都去见他,无论颳风下雨,没有一次落下。
有时教画,有时带他出门写生,有时单纯吃饭聊天。他从不送江暮云礼物,但借他许多画具和艺术杂志。
十六岁生日那天,江暮云终于点头同意出养。
大家私下都说,江暮云小小年纪就懂得投资。
看,这不就攀上枝头变凤凰了?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兇?」
和江暮云认识一年后,季紜希终于问出口。
他望着她,沉吟良久。
「……我怕他找到了新的凤凰,就不要我了。」
原来。
才不是什么攀上枝头变凤凰。
是为了攀上枝头,才咬牙让自己成为凤凰。
「所以你讨厌我?」
「……嗯。」
他说,他讨厌她耀眼的样子。讨厌她所到之处总是吸引大家目光。讨厌自己总是要拚了命才能追上她。讨厌她看起来总是毫不费力……
他其实很诚实嘛。
「那现在呢?」她问,「你还讨厌我吗?」
他没有回答。
好安静。似乎连顏料凝固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倾身吻她脸颊。
乓。
她愣然地看着他。
「你……」
「……你脸上沾到顏料了。」他别开视线,脣角沾着一抹蓝。
闻言,季紜希下意识伸手去摸。
也在自己脸上摸到了一抹蓝。
蓝?
她赫然惊觉,自己看得见了。
好像从没看得这么清楚过。
男孩白皙的肌肤,修长的睫毛,精緻的眉眼——
眼神倒影里,她也是美丽的。宛如上帝垂怜,让她浑身沾着光。她从未这么美丽过。世上所有十六岁少女都不能蒙赐这样的美丽,雅典娜、阿佛罗狄忒和赫拉都不能蒙赐这样的美丽。
夕阳泼洒进来,浸湿整座画室。
「顏料,是什么味道的?」
「……有点苦。」
「江暮云,其实,我来之前吃了柠檬糖。」
「……所以?」
「酸的,总比苦的好吧?」
说完,她踮起脚尖,轻吻他的脣。
乾燥的,柔软的,心动的。
像柠檬爆开,酸甜滋味在脣边开出花来。
花凋谢了。
睁开眼睛时,视野一片模糊缺陷。她又看不见了。
鼻尖有淡淡的菸草味,还有海的咸味。
有人在说话。
「所以,那幅画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江暮云的声音。
他嗓音变得低沉了些,说话时好像连空气里的浮尘都在跳动。
她想起来了。
十五年过去了。江老师死了、她失明了、他长高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不是只有她还记得?是不是只有她还陷在遥远的回忆里?
凤凰沐浴在烈火里,还会像失明的她一样稀罕阳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