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八-多情空馀恨(6)

  可我字还没吐出口,他便断了气,睁瞪着眼,彻底失力地倒在杨玨怀里。
  「──琿儿!」
  黑衣人还未走,只是冷眼看这父子生死两隔的戏码,手里的刀还未放下,下一个目标肯定便是父女。可亲儿子生生断气在眼前,杨玨根本顾不上其他,只顾抱着宝贝儿子痛哭。
  而杨若只是发愣,一时之间竟心绪复杂难明。
  那是她的弟弟。虽然从来并不亲近,自大骄矜、脑袋空空,又是她最痛恨的江氏的儿子。这小子顽劣得很,幼时还会喊她小杂种,可是他刚刚,他刚刚在看她,他喊她姊姊……
  「不必伤怀,大人有令,诛杀杨氏一家,不留活口──我现在便送你们父子,下去作伴!」
  黑衣人冷笑一声,随后又提起剑,欲要往杨玨后颈袭去。
  杨若终于回过神,呼吸一滞,下意识便抽出软剑猛地上前,本想直接袭击取命,可被闪避得太快,仍只划伤对方的手、勉力也只打断了他的剑。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只是脑子里无法克制地、不断回盪杨琿断气前未吐出声的那声「姊姊」,而后,身体便自己行动了起来……
  「嘖。找死!」
  杨若本就不擅长近身打斗,何况这人看着并非普通侍卫,武功厉害得很。剑法凌厉、身手矫捷,应是高人,她绝非他的对手。那黑衣人不悦地嘖了一声,果真很快恢復过来,抬手一看,因手上血跡一下恼怒起来,随即便再朝她袭来!
  攻势太猛,她只能堪堪往后险险避过,正想朝侧边去躲,却被火势烧倒的书架绊了一下,随即被黑衣人一手扼住喉咙抓起。
  「不自量力,那便从你开刀。」
  黑衣人高了她半颗头,手劲大得可怖,将她整个人掐着脖子举起,脚板离地,好像真的要把她就这样硬生生掐死。而杨玨回头看她被制住,竟逕直抱起了杨琿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直朝书房外奔去。
  她又被拋下了。
  那人也没管人逃跑,大约是对外头的围堵也自信万分。而她被他掐得没法呼吸,口中还有鲜血溢出,太疼了,又窒息又难受,她只能痛苦地皱起脸挣扎。得想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她还不能死,她还不想死──
  脑中回想了所有她学过的武功,软剑没了,幽篁阁又没有自家的掌法。她只能想到那日尹兆所使的剑法──七星落长空,是以内力驱动剑峰划出八方剑气,再凝聚一点击破毙命。
  内力驱动,凝聚一点、凝聚一点……
  她疼得紧闭起眼,死马当活马医,只得试图将挣扎的力劲混于丹田运气,再凝于手心稍作调息,接着往前使劲一推!
  掌风于顷刻间推开黑衣人,那人竟被她这一掌猝不及防打中腹部,呕了一口血。杨若当即被松开脖颈,直直摔坠于地,疼得她咳了好几口血,却再没气力动弹。
  勉强睁眼看去,黑衣人还未死,可她那一下已经拚尽全力,如今好不容易能呼吸,只能撑着地面不断咳嗽寻求呼吸,又几乎要被这浓烟呛得窒息。
  「当真找死……」那黑衣人擦抹去血跡站起,面上黑布落在地面。杨若没看过那张脸,只觉得人高马大的,长得粗旷黝黑,像是漠北的人。
  抬头间,她好像看见了他腰际的「燕」字腰牌,还没缓过气来,便看他过去捡回了剑,杀气腾腾地,直朝她走来。
  一切太突然,她没想到自己今日可能真要葬身于此。
  大抵都是命吧,自作自受的原来是自己。以她的身手,即便打不过,她原来也可以直接拋下杨玨先行逃亡的,却偏偏要出手……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脑子抽了什么风,明明她一直以来那么痛恨他,甚至是真的想亲手杀了他。
  浑身半点都再提不起劲反击,她几乎闭上眼,放弃地昂首欲迎来死亡──
  「杨若!」
  绝望之时,书房大门忽地被人踹开。
  她听见似有马蹄声远驰而来,猛然睁眼,抬头,看是燕青提重剑而来,纵身一砍,一刀将黑衣人迅速斩落。
  杨若怔怔地看他逆着火海而来,直喘着气,像是一路狂奔来的,墨黑瞳仁映着漫天火光,黑黝黝地直盯着她瞧,映着她狼狈身影。她却连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怔怔地望着他,但瞧他伸出手,又犹豫地稍稍缩回去……
  「……阿若,阿若。」
  最后燕青只稍稍弯下了身来,垂眸定定唤她。
  「醒醒,回神,已经没事了。你还能走么?这儿要被烧没了,我们得快点离开。」
  他那两声呼唤放得温柔得过分,不合时宜地,她却想起在桂州之时,他与她说过的那句话。
  ——「若我在,我会救你。」
  这小子,倒当真没食言。
  「好。」
  她主动伸手抓住他,五指相扣,支撑他力量站起身来。细颈上被人掐过的红痕即便在夜色与火光下也明显得过分,燕青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懊悔神色,抓着她忙往外跑。
  奔至厅外时,才踏出大门,她便看见庭中杨玨手里还抱着杨琿尸身、却也已淌着血倒在大门前,外头还有一群侍卫婢女横尸躺了一片,一派惨状──还有些死在地上的黑衣人,那些则大约是燕青的手笔。
  杨若被这场面震住了双眼,一时屏住了呼吸,差点不敢动弹。燕青则当即提剑将欲杀来袭击他俩的黑衣人一剑刺入胸膛,再使劲踹开,来回杀出一条血路,半点也未有犹豫。
  「别看了,快走!」
  他使了点劲拉住她,打算一路杀回后门上马逃跑,她却不住回头,下意识望向那里奄奄一息、正颤颤巍巍,侧头死盯着她的杨玨。
  「──父亲!」
  眼里竟然有泪和恨,不知哪样佔得更大。
  杨玨就那样紧盯着她断了气,混浊的瞳仁晦涩难明。燕青带她轻功望树梢而去,马儿便停在府外偏郊不远处,他领她上马,骤马狂奔,离开刺史府。
  后头仍有追兵不断,刺史府滔天火海虽惹来不少注目,黑衣人却无半点收手之意。他们一路逃至江边,无路可去,杨若此时也未再犹豫,当即反拉住燕青的手,拽他一同坠入江中……
  江水急流将她吞没,母亲离世前的模样、杨玨抱着杨琿弃他而去的背影、杨琿断气前喊她姊姊的唇、杨玨断气之时紧盯着她的双目,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交织在脑海错乱。
  她太累了,就要失去意识。可馀光中,她却瞧见那边生于北方、不諳水性,却仍同她义无反顾跳下来的燕青是早给水呛得闭了双眼,手却还紧紧握着她的,稍稍一扯,又握得更紧,像不愿放的意思。
  到底是欠他的,杨若苦笑,总算强撑起精神,凑下去歛目渡气给他。
  她扣住他下頷张嘴,唇瓣轻贴相扣,叫他将自己渡去的气能稳稳接去。同她跳下来时一点儿没犹豫,倒让她忘了,他只幼时来过江南一阵,应是没怎么碰过水的……倒是真信任她,不怕她真一起死在这儿啊。
  可别死啊,阿青。她在心里默念。
  等真逃出生天,再叫她好好问上一问,他这几日到底去了何处,怪怪他当时不在,差点让她真死在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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