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牙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二)

  我不知道我所唱的曲调,是否和凌将军母亲所唱无二异,但确实当我开口吟唱之际,我看见他的眼神,扬起了一道温热的波澜。
  我自幼便听见宫里女子唱着这首曲子,多以琵琶、胡笳伴奏,配上惊鸿舞、霓裳舞、或是菩萨蛮……这些舞目,此时,我跳得乃是凌波曲,原是歌咏龙女故事,舞勺之年时我曾于大明宫太液池中,见过父王以黄金打造的莲座舞台,让宫人立于上头翩翩起舞,这舞最重步伐轻盈、身腰柔软,姿态才会摇曳婀娜,符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我将腰上红绸取下,唱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回身,让红绸如一只矫健的白虹于我掌心腾跃,接着向他一甩,只见一手落于他掌心,另一端则握在我手心底。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扯着红绸我缠了好几回身来到他面前,他的一双瞳仁瞬间离我好近,像是漆黑的星夜却暗藏滚烫的流星、炯炯的朝我射来;又像两汪子看不见底的深水潭,突如其来的,涌出滚烫温暖的温泉,几乎使我无法再逼视,于焉我转身,绕到他身后,此时红绸已在我手上,我将它揉成了一朵红花,像是一朵售开于沉香亭畔的葛巾牡丹、又像是招亲的绣球,我将它捧在自己胸口,却是热辣辣、火烫烫的,啊!那分明是不断跳动、活生生的心脏,从他身上,传递到我的身上。我轻扬玉臂,垫足,以胡旋舞的舞步转身、再转身,唱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然而,唱道末尾时一个重心不稳,右脚只不住收束的力道,只觉整个人向右倾斜而坠,啊!我忍不住惊呼,眼见我就要跌落砂砾之上,让冰冷粗硬的砾石擦破冰肌玉肤,但没有,只觉得我依靠在巍峨的一座山,那不是冰冷无生命的沙土,而是一具有血有肉、有体温有呼吸心跳的活人,他整个人搂住了我,在我落下的瞬间。
  那是凌青霜。
  一抬头,便对上那漆黑如星的双眸,我不禁羞涩地低首,耳边传来他在我耳鬓之处细细私语道:「生不用封万户侯,愿与嫣儿生入玉门关。」
  低头,只见明晃晃的月牙倒映于泉上,我听见自己用极低极细的声音在心里道:月呀!请你见证我的誓言,此生此世,我李嫣与凌将军必执子之手,相守终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正当我沉醉于爱情的喜悦之中,不经意凝眸到月牙泉的倒影之际,我的重瞳却又让我看见镜花水月下的死影。
  熊熊火焰给燃烧的都城,触目所及满是生灵的涂炭,骑乘着凄厉战马的凌将军凌越而来,他漆黑的发丝在半空中恍若扭曲缠结的黑蛇,上身插着三支流矢,只见他手擒长槊在胸前舞成一道剑花,但瞬间上身一软,一柄丈八蛇矛穿过他的心口,赤红的鲜血火焰般一滴滴落下,他挺立了一下,但最终不支倒地,背后站了一名同样穿着汉军衣着的兵士。
  「啊!」我忍不住大喊,瞬间影像消失,只见月牙泉泉面上波澜不惊,只有碧玉似的静影沉甸甸的落在月牙泉之中,还有我与凌清霜两人相偎依的身影,剪纸似的镶在泉面上。
  「怎么了?」见状,凌清霜担心道。
  「我没事。」我赶紧摇摇头,但掌心却一片湿冷,胸膛兀自跳的飞快,这是怎么回事,自从进入西域,记得我已许久未开啟重瞳之眼了,但为何今日又会看到未来的预兆,而且还是不祥的死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而杀死凌清霜的,究竟是谁?
  隐隐约约,那看起来是西域的都城,莫非便是我即将前往和亲的吐谷浑,吐谷浑究竟遭受到什么样的灾劫,被战争摧毁,而时间是在两年、还是三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吐谷浑国遭难、凌将军身亡呢?
  此时,凌青霜紧张覷着我道:「嫣儿,你真的没事吧!」我一开口,才发现全身止不住的颤抖,接着双脚一软,整个身子跌入他怀里。
  他整个人搂住我,靠在他宽大的身躯之下感觉十分温暖,一抬头,只见他一双寒泉似的眼睛望着我,尽是忧戚之色。
  「我……我没事,将军万勿担心,李嫣从小孤身一人,近日能与将军相遇,相谈甚欢,实有知己之感,只是一想到三日后就要与将军一别,一想到此,内心不禁升起一股忧伤不忍之情,只恨此生与将军无缘,希望将军好好保重贵体,而嫣儿也会为将军立长生牌位,祈祷将军日日夜夜沙场上高枕无忧、一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畔何人初见人……该是夜半三更,当营帐外冰轮柔柔浅浅透映到瓷枕边,想起不过再三日,便要踏入吐谷浑的国界之内,到时所有大唐的护卫军队必须离去,交由吐谷浑国的军队守卫,此举也意味着我与凌青霜的相聚不过这三日,尔后,他便要回敦煌郡覆命,接着返回数百里外的燕地,而我也将与吐谷浑的国主成亲,进入另一座深宫牢笼中,终其一生,都无见天日。
  我忍不住唱起歌来,只见沙地上水气凝结如霜,天上月华与地上凝霜竟无二异,吐出一口气却是浊白的雾气,但天上一瞬,人间却是几十年吧!遥望望着地上参差清影,我忍不住顾影自舞起来……
  「殿下,嫣儿,你怎么起身了?快穿衣裳,小心凉……」李莲起身,赶紧取来一件松绿孔雀翎的氅子披在我身上,她摸着我的手道:「快进来吧!你手都是冰的。」
  我望着莲儿,从小到大,她是与我最要好的同伴,打从娘亲死后,初见时她总是睡于我的炕下,直到娘亲过世的那一刻,我泪湿罗巾怎么也睡不着之时,她爬上我的暖炕,与我度过无数的溽暑寒冬,此刻,我见到站在我面前时,一点玲瓏剔透的念头穿透我的脑袋,我道:「莲儿,我有一事求你。」
  说完,我将头靠近她的耳边,细细的将我的计谋告与她。
  「你要离开这里与凌将军……」她险些不住大声道。
  我赶紧将一指摀在脣间制止了她,但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得乞怜道:「莲儿,我求你了,你能想像这样的生活吗?竟日,我的额上戴着的是代表李唐王室的朱雀凤冠,身着翠羽与金泥织就的云锦华黻,自沉重的珠翠往外望,只有朦胧不清的天色与景象在我眼前流淌,日復一日的转瞬而过,每日每夜的呼吸,吸入的尽是珠宝的、死亡般的气息,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活人,打从踏上和亲的征途以来。莲儿,我何曾想过这样的生活,每日闭上双眼,我都彷彿躺卧在镶金的棺塚之中,几乎错以为自己是一具尸体了,但是初次遇见他,让我有种还魂的感觉,我真的感觉到,原来,我还是活人,还是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的活人…….」
  「这……嫣儿,你可要仔仔细细考虑清楚,你可是尊贵的大唐公主、吐谷浑国未来的王后,你怎么能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一名普通的将领呢?更何况?」
  「事实上我在他身上看到死亡的阴影了,隐隐约约,他只剩三年的阳寿。」我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为了三年,拋弃公主之位,你值得吗?」
  我惨然一笑:「别说三年,就算只有三个月、三旬、那怕是三日,我也愿意,因为除却了与他相守,此生,我可以说是别无所求了,求仁而能得仁,又有何怨呢?」
  那日,我与莲儿计画好,由她将藏有我锦帕内包覆的书信送去营区与他,并以玉珮为信物,与他相约一同远去,当莲儿离开的一剎,我忍不住在房中踱步,心中忐忑着,凌将军是否与我有相同的心思。
  还好,不过是一炷香时间,莲儿回来了。
  只见她身上着的猩红氅子披着薄薄的白雪,我才意识到原来夜半,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点点飞雪,但此时我更紧张的是凌将军的回音如何?
  「你没事吧!可有见着凌将军了。」我道。
  她犹豫一下摇头道:「将军已经安睡了,守将不让我入内。」
  「是吗?」我失望道。
  夜半时分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感觉晨光熹微之际,洪尚宫取来同盆要我盥洗之际,我还恍然着,心中尽是担忧。
  直到莲儿走来,从怀中取出一纸书札道:「这是方才凌将军差人送来的回覆。」
  我用颤抖的手缓缓拆开,只见上写道:三日后子时三刻,于月牙泉西畔相候,执子之手,不离不弃。
  于是我与李莲、孟昶哥哥定好计画,三日后迎亲队伍进入吐谷浑国界,凌将军底下驍骑军全数退回后,我称病休息,请底下之人提早扎营,亥时先与李莲换装,先请孟昶哥哥策马送我去月牙泉后,他再回头去接莲儿,然而,那夜,我从子时等到寅时,却不见任何人身影。
  踏着失落的步伐,此刻我完全无处可去,只能失神的坐在马上,回到迎亲队伍,但回到营区时却只见到残灭的冓火,队伍早已开拔。
  是谁?没有我的号令,怎可擅动呢?
  我疑惑的追上前方,穿越眾多陪嫁宫人、匠人、乐工、艺妓……洪尚宫迎面朝我走来,她是要追问我去了哪里?我该怎么回答呢?但她没有,只是冰冷的声音道:「大胆李莲,身为公主陪嫁侍女不在旁寺后,却私自潜逃,该当何罪?」说完,一挥手,两名侍卫将我拿下,将我拖至轿輦最前方。
  凤驾上以金泥朱翠、五色彩帨妆点得艷丽非凡,端坐于上方的莲儿像是一尊菩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我道:「洪尚宫,赦了她吧!将她贬入坐部伎,非有詔令,不得擅动。」
  瞬间我一个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听完李嫣诉说她的经歷时,宗翰忍不住有种哀伤的感觉,是怎么的决心,可以让十四岁的李嫣拋弃一切,只为了追求一生之爱。
  而凌青霜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呀!
  十四、十六,这不是才国中二、三年级的年纪,但横陈在他们面前的风霜雨露何其令人发指。
  正耽溺于李嫣诉说忧伤的故事之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嫣魂魄赶紧回到莲花尊中,只见门推开,戴安娜手持莲花指,皱着一双卧蚕眉道:「要死了,宗翰,又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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