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放逐

  「什么!你骂我?」
  「对,就是在骂你!要不是你那么懒,我会这么累吗!」
  「还不都是因为你太囉嗦了啊!整天在旁边碎碎念,谁还想做事啊?」
  「自己懒得动就别找藉口,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才是过度早熟的婆妈呢!实际年龄明明只有五岁的超龄儿童!」
  「我早就赶上你年纪该有的身躯与心智了,哪像你的幼稚还停留在从前!」
  「我就是幼稚!我会长不大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不滚出去,赖在这里抢尽锋头!」
  两个面貌相似的人指着对方怒骂,简直就像是在骂自己一样。
  大声怒吼后的两人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优奇的眼神变得有些落寞,橘晴看得不知所措,因为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优奇那副忧虑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优奇的脸上总是掛着优雅的微笑,不管是碎念还是骂人都不失自信。胸有成竹的他总能将橘宅上下的事情处理妥当,就算是对外,他也能不亢不卑地应对自如。除了刚开始的适应期之外,他们从未吵成这样。
  「我这就滚出去。」
  「优奇你等一下啊!」
  猛搔头发,橘晴拦住优奇却说不出像样的话。
  其实他不是因为嫌优奇的囉嗦也不是忌妒优奇的出色,而是怕失去他这个家人。
  如果有一天要亲眼看他为了自己去送死,他寧可放他去外面生活。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等着看你因为没有我而出尽洋相。」
  「优奇?」
  拍开橘晴的手,优奇头也不回地甩门走人。
  ※
  他明白橘晴的想法。
  少主的心思他有哪次摸不透呢?但他还是很受伤,因为他的诞生就是为了当橘家的护卫,如今却失去活下去的目的。
  『如果不待在橘宅,我还能去哪呢?』
  行经回廊,优奇想起许多待在橘宅的回忆。有艰难困苦的,有愉悦轻松的。纵使肩膀的重担再怎么沉重仍是心甘情愿的甜蜜负担。
  望向花园,他彷彿看见以前他们在追逐打闹的景象。那时候的他还很小,橘晴总是故意闹他让他气得追着他跑。但橘晴也会在被人追赶时将他背在背上跑,或是在观看烟火时让他坐在肩膀上欣赏他身高还望不到的视野。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对话全变成以辅佐橘晴成为优秀家主为目的的内容。毕竟他就是被这样培训的,他也深信这是保护橘晴、守护橘宅的最好办法。
  但是如今他却赫然发现──
  『也许过去的我都做错了。』
  走回自己的卧房,一面收拾衣服打包行李一面思考,优奇越想越气。
  『凡事都优雅地处理妥当,却没有让少主真正去体验过。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他误以为事情都能很轻松就解决,才会让他认为橘宅没有我也无所谓,才会让他觉得……放我出去是对我最好的决定。』
  站在橘宅大门外,优奇连个行囊都没带,两手空空的离开。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居然还想守住我的命?少主你果然是幼稚的浑蛋啊!」
  ※
  缺角损坏的桌椅家具、边角料的混凝土碎片、陈年老旧佈满灰尘的电线、铺设道路用的多馀砖头、已用不到的金属零件、失去用途的机偶……眼前将弃置物品堆成好几座跟小山丘一样高的地方,是一座供地区居民随意进出直接丢弃无用垃圾的废弃场。
  走进废弃场,优奇没逛上一圈就随意躺在其中一座小山堆里。
  『这样负气般的出走真的好吗?』
  『可是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还能再走回去也无法恢復到从前了。』
  叹了口气,他静静思考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以及自己还有什么作用。
  『如果能在辗压机过来之前想到活下去的理由就好了。』
  轰隆轰隆──
  发出运转声响的重型机具在经过时让人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优奇身旁的物品也随之抖动,经过的途中还滑落了几样下来。
  嘎吱──
  为了进行弃置物压缩,在周边移动的压缩机内发出不同金属摩擦时的尖锐声。
  无情的刺耳声让人掩住耳朵也无法避开其侵扰。
  碰!
  彷彿要将最后的希望震碎般,内燃机在啟动时发出爆炸般的低沉巨鸣。
  数台紧连的货车载运大型废弃物从场外行驶进来,门板纷纷发出喀恰喀恰的吵杂声,它们会在到达指定位置时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
  宛如与自己对望,优奇看着那些一个个被载走的物品,好像可以看见它们对自己被宣判无用而不满、听闻它们对自己即将被处刑而抗议、感应它们对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无奈,却只能接受。
  只因他不是人。似人,非人,他始终不是真正的人。
  自从被创造出来后,就只是一隻听命行事的机械人偶。即便他可以提供自己的想法,却终究没有自我选择的自由。如果持有者认为不需要他了,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成为一名杰出者也没用,因为这是持有者主观的选择,一旦被认定是已用不到了,无疑就等同被视为废物。
  无论还能做多少事,都只是垃圾般的存在……
  也许是他小题大作,但这对他来说就是这么严重。
  ※
  渐渐的,如同心情写照般,天空的乌云伴随着腹部的一阵痛楚袭来。
  密布的乌云在一眨眼间就将耀眼的阳光遮蔽住,炙热的太阳此时如同寒冬一样冰冷,就像冷却后就失去作用的废弃品,伴随叹息被送进废弃场里的悲哀。
  逐渐降温的双眼彷彿失去光明般无神。
  空气中的潮湿凝结成细雨落下,打在地上、打在脸上、打在心上……一滴又一滴从脸颊上滑落,直至寒冷而发颤的心底。
  飘扬的尘土附着在优奇的脸上,被压缩机辗压而破裂的碎片弹飞一块割伤了他的脸颊,但裂开的皮肤没有渗出鲜红,而是露出底层的金属光泽。
  在这边的山堆里面发现几具报废的机偶并不罕见,他想,他已经做好准备成为机械残骸了。深吸一口气,他撑起疲倦的眼皮转动脖颈想再抬头仰望一眼这个曾经接纳他、将他视为「人」的世界──
  碰!
  神经连结断开,刚伸出的手臂顷刻沉重落下,不受控的身体向侧边倒下。
  压缩机发出的轰隆声响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震动让地面上的小水漥不停抖动。
  啪的一声水花四溅,忽然,一双厚重的作业长靴混着泥土与枯叶的气味彷彿落石般砸下,毫不客气地走入他的视线。
  ※
  咚!
  笨重的安全帽紧扣在他眉毛上方的皮肤,来者不带任何询问的意思就将他拖到一台拖板车上载走。
  天色已昏暗,拖板车随着地势崎嶇不平而颠簸得厉害,掛在脖子上的取物吊牌跟着起伏晃来晃去。离开废弃场前,他听闻站所人员说这名拾物者是捡拾熟识,抚摸这名拾物者在吊牌上留下的陌生名称,他有一种面临未知危险却又隐约期待新未来的矛盾想法在内心滋长。
  『新的持有者会希望我替他做什么事呢?』
  吃力地挪动颈部却动弹不得,现在的他无疑是一具动不了的机偶。
  『此人如果不是违法的拆械变卖商,大概就是个修復能力还不错的低调机械师吧?』
  『不过变卖商通常都是大量运输,而且绝对不会用这种显眼的工具运载。』
  『应该是个善良的好人吧?』
  『可惜偏偏这次遇到我这种结构最为复杂的机偶……』
  行经在山坡处的小径上,他们好像在距离街区很远的偏远山区,而且似乎已经进到深山内了。这里的空气很乾净,星空也很美,一望无际的宽广有种寧静的美感。
  路上几乎没有灯火照明,却不会让他感到恐惧。
  他心想,也许是插在拖板上的照明棒让他感受到一丝曙光吧。
  咳了几声清清喉咙,仰望夜空的优奇显得有些犹豫,但他认为他还是必须先跟对方沟通才行。
  「像我这样没有用处的废物……维修屋也收吗?」
  「维修屋眼前没有无用之物。」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答者的目光似乎正在回头看他,霎时,核心运转加压让优奇清楚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他觉得自己的体温肯定又飆高了。
  偶尔,也会有懂得资源回收的人来废弃场将其觉得还有用之物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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