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 第19节

  唯一可循,便是他五年前,自河阳入京。
  “臣妾,无话可说。” 明丹姝似乎早便料到他有此一问,应对如流。
  祁钰闻言静默良久,失望之余竟未再追问,只了然叹道:“你到底是不信朕,怨朕当年未能救下老师…”
  “臣妾不敢。”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吉日
  良辰吉日,锦上添花。户部尚书徐家二小姐,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子,嫁与皇商巨贾原邑黄氏嫡次子。
  成亲摆酒都在京城,与其说是徐氏出嫁,倒不如说是黄家公子入赘。
  徐府门前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停了一驾十分古朴的马车,在香车宝马中很是不起眼,却将徐府的盈门宾客尽收眼底。
  “皇上,奴才都记下了。” 梁济换了一身寻常车夫的打扮,不声不响将今日迈进徐府大门的达官显贵尽数记了下来,将名单递给马车里的贵人。
  祁钰扫过名单,胜友如云,高朋满座。
  “呵…只让徐鸿做个户部尚书,倒是朕大材小用了。”
  场面比起立后大典的宴席亦不遑多让,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少有人敢拂徐黄两姓的面子。
  梁济听见这话,寒冬数九里额上竟滴下汗来…
  “梁公公!”
  身后突如其来大嗓门,给梁济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便从马车上翻了下来。
  定睛一看正是中书令程立,大惊小怪道:“诶呦,丞相大人,您怎么走道儿也没个动静。”
  程立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春风和气。身型是大圆套小圆,圆咕隆咚活像一架大鼓似的。
  他原本不想来徐府参加这劳什子婚宴,又吵又闹还吃不饱饭…只是夫人连日在他耳边磨叨,说是闺女在宫中屈居人下,好歹要卖徐鸿这个面子。
  笑话,他的闺女便是不当皇后,那徐家的丫头还敢欺负人不成!
  非惧内也,只是架不住唠叨,磨磨蹭蹭出门闲庭信步溜达到这…好家伙!却碰见了皇上!
  程立精神矍铄,作势又清了清嗓子,“老臣给皇上请安!”
  “丞相大人您可轻点!” 梁济还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下车入府,腹诽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偏碰上这么个活宝。
  程立这个中书令可不是浪得虚名,年轻时能带兵杀敌,四十余岁老来得女后便卸甲归朝做起了文职,与明太傅当年是北齐朝上的卧龙凤雏。
  历经三朝,文韬武略功勋赫赫。七年前女儿嫁入东宫后,便逐渐从朝中大事小情里脱身出来,只逢要事才去中书衙门点个卯议事。
  “皇上,再等下去人都散了,您可要随老臣进去吃席?” 程立探头探脑的,声音一点没放低,再嚷几句怕是要给徐府的人也招来了。
  “继臻回京了,朕已命他待会儿到此处接你,亥时三刻再与朕在西宫门相见。” 祁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是他再不下车,程立便要掀帘子进来,悄声与明丹姝交代道。
  “臣妾谢皇上。”
  祁钰临下车前回看她一眼,似有话要说,最终不过带着笑意顺手揉了揉她额头,“朕在西宫门等着你。”
  程立耳朵灵得很,在外面听到了注意安全几个字儿,脖子伸得老长从皇上掀开车帘的缝隙里飞快瞟了一眼里面…
  跟在皇上身后入徐府,一步三回头,兀自捋着胡子喃喃道:“都长这么大了…”
  “明公子!” 梁济看着皇上和程立前脚刚踏进徐府大门,明继臻后脚便窜了出来,这一晚上净是在担惊受怕。
  “梁公公进去陪皇上吧,我自己驾车就是。” 明继臻常年不在京中,自明家出事后见过他的人寥寥,又在军队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倒是不担心他被人认出来。
  “有劳公子,” 无须多言,梁济便松开缰绳将车驾交给他,又嘱咐道:“亥时三刻,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将车赶回宫门前。”
  明丹姝听着外面的动静,迟迟未曾掀开帘子去看他。
  去年春节,他去济州府平乱…算起来,竟已一年有余不曾见过面。
  分明是双生子,阿臻只晚了她一刻钟,却从小都处处依赖着她,受她保护。
  后来,刘家将他接入军中,她整日提心吊胆,怕他不能出人头地又恐刀剑无眼伤了他。
  父母已死,花团锦簇的明家一夕凋敝,只有她二人相依为命…
  “姐,到了。” 马车停下,少年清清亮亮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
  明丹姝掀开帘子,分明日思夜想惦念着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近乡情怯似的。含泪带笑,哽咽道:“瘦了,也健壮了许多。”
  “姐,你进宫了怎么也不托人告信与我?”高过她一个头有余的少年将军,成日里舞刀弄枪的铁血男儿。
  对着她说话时却不自觉带了孩子气:“若非我亲几日进宫时,皇上说今日会带你出宫来,我真是要闯后宫去见你。”
  后宫妃嫔不得擅见外男,朝臣亦不可随意出入后宫,是铁令。
  明丹姝环顾四周,纵然是在黑夜里,可周围的一草一木,灰墙残瓦,她再熟悉不过。
  “怎么回家来了?”
  五年前明家满门抄斩后,明府亦被查抄,断壁残垣,破败萧条。
  “来,” 明继臻矫健得像是豹子,轻而易举翻上墙头,对她伸出手。
  “票号的人说,刑部前几日奉旨又将院子翻了一遍,总要亲自来看一遍才放心。” 姐弟二人翻过院墙,明继臻背着她走过墙下泥泞湿滑的土坡,才将人放下来。
  明丹姝轻车熟路绕过三进的宅子,走到后院的花园假山后,将手探尽半人高的空隙里摸索着,嗑嗒一声,窸窸窣窣从里面抽出来一本账簿。
  “这…” 明丹姝看着被人撕下只剩一半的账簿,与明继臻面面相觑。
  她借手里火折子的光亮,垂头翻看着仅剩一半的账簿默不作声。
  片刻,徐徐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犹似一汪深潭,幽深肃然。
  “我…皇上登基时我随刘老将军入京,还偷偷来探过,账簿那时还是完整的。”
  “罢了…原本就是假的。” 明丹姝将账簿点燃,待它烧成灰烬后用脚四散踢开。
  “假的?” 明继臻大惊失色,慌慌张张问道:“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明明…记的就是父亲为官二十余载,明府所有的收支往来。
  “这是父亲当年亲口说的啊…”
  顿住,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又飞快地错开。
  明丹姝起身,闭目揉了揉眉心。难怪…平地起波澜,皇上会突然追究起承平票号的事,起因竟在这。
  这账簿于账面收支上天衣无缝,亦将东宫摘得干干净净,落在旁人手里,就是明家背主受贿的铁证。
  可父亲说过,祁钰敏慧细腻,善察人心。
  他只要稍微留意着时间线,信任父亲为人,便能看出端倪。
  “姐?” 明继臻看她似喜含悲,顿时慌了手脚。
  “跪下!” 明丹姝定定看着他,鲜少这般地疾言厉色。
  明继臻不说二话便跪在她跟前,垂着头自知理亏。
  “你我见父亲最后一面时,父亲说了什么?”
  “我要听姐姐的话,不相欺、不相瞒、互相信任。” 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你做了什么?”
  “我…我告诉了皇上这账本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错在不该未经知会姐姐,便贸然将账本的事告诉皇上。
  可是…
  “姐姐为什么不信任皇上?他是同咱们一起长大的,是父亲认定的主君...”
  “我并非全然不信他,亦非怪你将账本的事告诉他。”
  这原本就是一番试探…阿臻歪打正着,替她将这账本送到皇上跟前。
  徐方宜为后,大肆加封徐氏满门,她是真的分不清祁钰是想讨好徐家以求朝局安稳,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明家满门抄斩已过去五年,人心易变,她不敢赌。
  这账本是她亲笔所写,足够以假乱真,父亲手书真正的账簿此时正安安稳稳放在承平票号。
  她将这本假账放在这,一是为防止丰王登基后顺藤摸瓜查出承平票号;
  二是试探他对父亲、对明家的情分,才好决定自己日后以何种心态相对;
  最后…是按父亲临终所言,五年后的祁钰到底是否为有决心胆识清明吏治,是否能替父亲下完这局残棋。
  他看过这账簿,又将它放回原处,今夜又故意放她来此,是在与她剖心相诉…
  他借宁妃之手,以莲子为暗示,希望她能出面请外祖出山。
  他并不曾以河阳饥荒逼刘氏入朝,而是拨款兴修水利,事事以百姓为先。
  在宫中这数日,祁钰想做一位怎样的君主,她由小见大看得分明。
  父亲教他十数载,君臣师生之情…到底是不曾看错,亦不枉明家上下以命相酬,身先士卒设下这九死一生的杀局扶他上位。
  “你信任他,是出自年少时的情分。从今日起,你要时刻记得,他不再是从前带你玩乐的兄长。” 明丹姝看着弟弟稚气未脱的脸,正好借机敲打:“在其位而谋其政,他是皇上,所作所为是为了朝局安定、百姓安乐,而不只为了我们明家。”
  阿臻长在军中,不经世事。山雨欲来,与其等以后被旁人拿捏了错处吃亏,不如今日由她将话说透。
  “我明白了。” 明继臻并非蠢钝之人,只是心性赤诚,与得失相比更重情义。
  犹豫着从袖中又抽出一封信交给她,嚅嗫道:“皇上说…这些日子你在宫里吃了许多苦头…若你愿意…今夜便可以出京远走高飞。”
  何止...后宫里一遭接着一遭的腌臜事,皇上静观其变几日,在看到经过石灰水的事她毫无反击之力以后,自言后悔将她接入宫中。
  明丹姝怔住,展信阅过,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这些日子,两人原是互相试探…可祁钰似乎对她误解颇深,俨然将她看作了弱不禁风的菟丝子。
  明丹姝将人扶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柔声道:“日后无论何事,不许再瞒我,”
  明继臻点头,又为难问道:“姐…还回宫吗?”
  “回。” 还没完…她也该以真面目见见旧人,谈一谈过往和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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