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明 第82节

  文哥儿学着丘濬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真正有本领的人不会到处炫耀。”
  休想让他起哄当场来一个!
  除了老师谁都别想让他再背书!
  瞧见他那明明白白写着“我可是真正有本领的人”的骄傲模样儿众进士都笑了起来。
  文哥儿哼哼唧唧,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瞧不起了。他眼珠子一转看向周围一圈士子开始和他们对起殿试答卷的内容来想知道自己看好的文章都排在多少名。
  三年一度的科举就选出这么三百多人哪怕只是同进士也值得许多人欢喜。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是天纵奇才,可以像杨廷和他们那样十来岁就崭露头角。
  起初听文哥儿搞“文章招领”,他们还不明所以。
  等文哥儿念出他们殿试文章里自觉写得最不错的两句问是谁写的,众进士才回过味来:这小孩居然参与了殿试读卷,而且能记下不少他们文章里的内容?!
  这,有点过分离奇了吧?
  很快有熟知文哥儿情况的进士开始科普,说文哥儿可是圣上召见过的小神童,李学士、谢学士、杨学士都是他的老师。就在不久前,他哥在文会上给他们看过文哥儿的文章,国子监的监生们早都传开了!
  还有人家中有兄弟在顺天府学念书的,还和同年们讲起文哥儿在顺天府学的出众表现。听说自那以后,李学士的儿子不出去胡混了,王阁老的孙子也开始上进了!
  这么一对比下来,这位小神童侍奉他爹当殿试读卷官是不是就显得不那么稀奇了?
  哦对了,他爹王华,就是旁边那位四十出头、风华正茂、相貌端方的王学士,当年人也是位响当当的状元郎来着!
  众进士一听,恍然大悟。
  还有些人觉得很好玩,等不及文哥儿点名了,凑上前跟文哥儿背起自己的得意段落来,问问文哥儿记不记得自己这篇绝妙文章。
  文哥儿听后,很委婉地转开眼说:“正好没看到过,那么多卷子呢,我根本看不过来!”
  文哥儿在丘濬他们面前可以直接把嫌弃表露出来,还是因为他和丘濬他们够熟悉了,知道即便自己直言不好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一来这些新科进士都挺陌生的,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性情到底如何;二来这是别人开开心心吃皇家赐宴的日子,他又何必说大实话扫他们兴?只要是不喜欢的,一概说没看过就好!
  他,王小文,特别贴心!
  丘濬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脸皮又忍不住抽了抽。别的文章他不知道,这篇他可是亲自批阅过的,当时文哥儿拿过去看了几段就开始露出嫌弃表情来,明显是不大喜欢的。
  这小子小小年纪的,处事却鬼精鬼精的,莫不是这么快就和李东阳学上了!
  再仔细想想,他那“大先生”谢迁也是一个德行。
  这些年轻人的行事作派与他们大不相同,一个两个都格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丘濬眼看新科进士差不多快到齐了,便叫人把众进士都引回座位上去。新科进士们这两天已经对着黄榜在赶制“新科进士同年录”,相互之间大多都已经通过姓名,落座后便与旁人说起刚才听来的“王家小神童”光辉事迹跟同年们讲了一遍,仿佛那全是他们自己亲眼所见似的。
  文哥儿被钱福带到他们那桌去了,把状元榜眼探花认了个遍,榜眼叫刘存业,名字不大起眼,相貌也不太起眼,不愧是历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的老二位置。
  探花靳贵看起来就很对得起探花之名了,模样瞧着温谦俊雅,文章写得也很端正秀致,让文哥儿印象颇深。
  文哥儿从不吝于热情地表达自己的喜欢,狠狠地夸了自己颇为喜爱的几篇策问一通,接着挨在新科状元怀里叹起气来:“你们写得可真好,那天我和我爹夸你们的文章,我爹还说我会看不会写,真是太气人了!”
  众人都忍不住看向坐在读卷官位置上的王华一眼。
  刚才他们都知道了,这位王学士就是文哥儿亲爹。这个亲爹,有点可怕啊!别人要是生出个这么聪明的儿子来,不早就到处得瑟去了,王华居然还舍得这样说儿子!
  钱福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看都看不懂。”
  文哥儿道:“你骗人,我爹说你七岁能文!七岁诶,你肯定很早就看懂了!”
  像他看了这么多参考范文,叫他自己写他还是两眼抓瞎,压根不知道怎么像钱福他们那样引经据典。所以要真正会写这玩意可太难了!他的知识储备根本不够!总感觉七岁也写不出来!
  钱福:“………”
  这位王学士,平时到底是怎么和儿子聊天的!
  七岁就想写洋洋千言的殿试文章要求也太高了吧!
  席上正说说笑笑,礼部官员忽地出面叫他们起身迎驾。
  进士们都是传胪大典上面过圣的人了,闻言齐齐起身朝着主席位置行大礼。
  文哥儿也跟了过去,不过他年纪小,没人要求他规规矩矩行礼,意思意思便糊弄过去了。
  倒是朱佑樘领着两列朝臣过来了,一边是武将勋贵,一边是以内阁大臣为首的文臣们。王华他们作为读卷官,也在这次赐宴名单上,眼下已经按照品阶跟在内阁大臣后头。
  文武百官抬首一看,好家伙,进士堆里混入了一个矮豆丁。
  这矮豆丁还穿得跟过年似的,特别喜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状元冠服被他穿了去呢!
  比起王华这个站在队伍末尾的读卷官爹,文哥儿这个当儿子的倒是格外引人注目。
  自去岁见了一面后,朱祐樘便没再召见过文哥儿,不过他有时候处理朝政郁闷了,便会叫人说些京里的新鲜事来解解乏,其中每次都能让他开怀的就是文哥儿带来的乐子了。
  今年开春劝农桑,还有人进献了一套农家小院积木,那上头的农具和家禽家畜都十分详尽。
  朱祐樘一看就想起了文哥儿,觉得这样的巧思着实叫人喜欢。
  搁在旁人身上,搞这些玩意会被骂是奇技淫巧,偏偏文哥儿这还顺应官府政令弄出点寓教于乐的味道来了!
  这孩子怎么看怎么聪明。
  朱祐樘坐定后笑着让新科进士们免礼入座,文武百官也依次落座,文一排,武一排。
  文哥儿在考虑是要跟着他爹蹭饭呢,还是跟着他新交的状元朋友蹭饭,就听朱祐樘笑着招呼:“来,文哥儿你到朕这儿来。”
  文哥儿睁圆了眼。
  坐在皇帝身边嫌弃他的饭会不会被砍头?!
  不过朱祐樘都开口了,文哥儿也不能当没听见。他看了他爹一眼,很是正经地走了过去喊了声“陛下”,瞧着可谓是从容又大方。
  勋贵之中以英国公张懋最为尊贵,他九岁便袭了爵,如今已经当了四十年英国公,不可谓不风光。他面庞方正,为人稳重,一瞧就知道是个武将。
  事实上这些年来替皇帝执掌兵权的也确实是他没错。
  英国公瞧见朱祐樘对这么个小子十分亲近,觉得很是纳罕。
  莫名觉得朱祐樘亲临这次御宴与这小孩儿有关。
  要知道本来朝中还因为这次礼部赐宴吵了一架。当时朱祐樘本来打算让他这个英国公代替天子出席这次御宴,结果因为朱祐樘用的是“主宴”(意思是他来主持),文官那边不干了,表示哪有让武将来主持进士恩荣宴的道理?
  结果这事还没吵出结果来,朱祐樘就改了主意,表示自己要亲自出席。
  文官那边才哑火了。
  文哥儿迎接着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一点都没有怯场。等听到朱祐樘问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文哥儿马上条理分明地给朱祐樘讲了起来,从昨晚他爹要他抄《明日歌》讲到刚才和谐融洽的“文章招领”,直夸今年这届科举选出了许多人才!
  英国公等勋贵:瞧你小子人不大,马屁倒是拍得挺响!
  关键是这小子还真拍对了,至少朱祐樘听得龙颜大悦。
  他本来就是想秀神童来的,这都不用他费心琢磨怎么秀了,文哥儿自己就在进士堆里展示了一轮。
  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有说服力的呢?
  他们弘治一朝出的这位小神童,绝对名副其实!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来啊,互吹啊!
  勋贵们:呸,小贼!
  清流们:呸,小贼!
  第70章
  王华看着儿子坐在朱祐樘边上侃侃而谈心情也很复杂。
  虽然平日里都说童言无忌,可再怎么童言无忌也是有限度的,就文哥儿那张什么都敢说的嘴,当爹的哪可能不担心?
  可惜不管王华怎么担忧文哥儿还是在朱佑樘边上扎了根。
  丘濬这个礼部尚书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开口说这种安排“于礼不合”的冲动。
  左右只是一顿饭朱祐樘乐意带这小子就带吧,礼数本就不是用来约束小孩子的(丘家儿孙听了忍不住落泪)。
  文哥儿非常自在地和朱祐樘聊了一会才发现周围越来越安静。
  转头一看左边一排勋贵齐刷刷看着自己,身份嘛,他全都不认识!
  再转头一看右边一排阁老和读卷官齐刷刷看着自己,倒是差不多全是熟面孔!
  文哥儿住了口好奇地打量起为首的刘吉来。
  这人一看就是标准的领导人体态,顶着微凸的啤酒肚,脸上有着松弛的皱纹,且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是个很精明的人。
  听了这么久的刘棉花这倒是第一次见!
  文哥儿又悄悄打量起旁边另一个生面孔来那是资历仅次于刘吉的徐溥了。这人看起来就更像个清官了和丘濬他们一样都是瘦子!
  很不错一口气认完了所有阁老!
  文哥儿自以为隐秘地观察完新面孔一点都没有自己曾经偷偷散布《弹棉花》黑过当朝首辅的自觉,开心地收回视线等着吃饭。
  光禄寺的人先呈上五盘茶食这些人显然是打杂的穿着打扮都很低调属于那种你需要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否则毫无存在感的古代服务员。
  茶是时下流行的兰花饮取正当季的兰花入茶,嗅着很有点兰香沁鼻的雅意。
  文哥儿没喝过这茶,很是期盼地看着朱祐樘。到别人家做客,要主人家长辈先动了筷子自己才能吃!
  朱祐樘本来对茶水和茶食兴致缺缺,见文哥儿这么感兴趣,从善如流地端起来饮了一口。
  别人跟不跟进不要紧,文哥儿反正是第一时间跟着捧起茶吨吨吨起来。本来他听丘濬说“吃个荣耀”,还觉得这顿饭肯定没好东西吃,结果上来的茶就很不错!
  就着茶这么一尝,连吃着普普通通的几盘茶食都可以入口了。
  说起来这点心吃着没什么特别,模样倒是挺招文哥儿喜欢,有两盘做成银锭模样的,刚才报菜名的时候文哥儿听了一耳朵,小的叫小银锭笑靥,大的叫大银锭油酥,味道都挺寻常,可是寓意好啊!
  可可爱爱的银子谁不爱!
  老朱家,十分朴素!
  这要是有文化的讲究皇帝,谁直接给自家进士吃银子啊!
  那些清高的读书人不都把银子叫做“阿堵物”,嫌弃铜臭刺鼻捂着鼻子说“拿走拿走快拿走”吗?!
  文哥儿夹起个小银锭尝了鲜,又端起茶吨吨吨,争取朱佑樘续杯的时候他也能续杯!
  作为一个很好满足的小孩儿,文哥儿尝到了好东西立刻转头和朱祐樘分享起来,一点都不带和朱祐樘见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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