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聚一堂
纹枰里真正能一施拳脚,远图鸿业的,从来是儿郎的沙盘。
妇孺组是江南棋会的缘饰与点缀,它本意欲使稚子童蒙与妇人,都能在棋会上晓悟意趣,志不在论道。
所以不占本赛中按胜绩决出的员额,如云荇所言,遴拔权主在江南棋会评判中,若不能裁夺,则会呈请范成。
这当中并没有什么条陈或明文规定,与胡登得势后反扑沧派一样,他若真这么干,也是律法不究。
能从规制中这般钻罅隙,端的是个下棋的,兵无常形,应权通变。
范成直言∶“你是个机敏的姑娘,但从不循规蹈矩。”
院落那方传来大门启阖声,不消半晌,去请蒋晟的范希已将人带到。
见人齐,范成向中堂喝了一声,吩咐仆从前来侍茶,又让儿子往厢房一趟。范希再出来时,手中捧着一方锦盒,置于邸抄旁,在他落座后,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云荇。
范成向她微微颔首,云荇便从邸抄上那则文摘开始,将方才面叙的内容逐条历陈。
范希和蒋晟时而睖睁,时而攒眉,直到案上茶盏的余温只剩白烟二三道,她才结末陈词∶“兹事体大,利害攸关,故今日同请诸位相商。”
范希恍然,无怪她捎着邸抄前来,夯土土屑阻滞了恭靖门不过是蛮触之争,背后的端由才另有文章,中书省若有意倾轧,翰林院即或不怵,招架起来也未必不棘手,沧州真的能借四方馆的东风扳玶都一回么?更意外的是,妇孺组这柄钝斧,竟有一日也会被抡起迂曲地挥向四海棋会。
比起揣度外廷衅端的范希,常在江南棋会当值的蒋晟更稔知世态,对于能否从玶都口中截夺员额的事仍自有着顾虑。
“每年浩荡的诸生中,屡试不第者随处可见,他们一次不就,次年还能重起炉灶,‘屡试不第’,听着俨然坎坷,可它也详实地点明了落第之后,世道允许诸生重头再来,无论是棋会还是科考。云荇,你的境况……终究与他们不同。”
诸生是有退路的,他们可以年复一年地修业求索,等一日东山再起。而她曾经乔装束发,扮作少年潜入江南棋会,哪怕罕见地以豆蔻之年进抵八强,在身份被识穿后还是止步在了赛场。
蒋晟并不认为四海棋会能比沧州更宽宏。
又重申∶“稍有差池,便功亏一篑。”
不然她大费周章地在沧州棋界中斡旋,事必躬亲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当活菩萨?云荇极浅扯了一下唇角,显然对可能招致的因果心知肚明,祸生不测,尤是棋社,担不准有没有被黜逐之险。云荇南下之前也不是没忖量过,但若说憾事,或许始终未能受程叶点拨于道才更令人怏然。
她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又觑向邸抄旁的锦盒,也罢,就算只能退而求次,最好也是人尽其才。
自然地,她并不打算向谁坦陈腹案。
只笑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诸生十年寒窗,为的也是一朝出人头地,”她摩挲着流线平滑的下颌,“也非无所顾惮,但倘若平步青云的良机触手可及,哪个还会回头忧虑书院准不准他修学?”
岂不是本末倒置。
理是这个理,不过他的提请也情有可原,古往今来,楸枰上能有几人连战皆捷,要从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四海棋会踏过,除非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一事蒋大人说得确实对,诸生一次不就,能无数次重起炉灶,反之,能任我直情径行的时机,就寥寥可数了。纵使在棋社下一辈子,怕也不会分到一星半点羹。”
范希回想与之相识以来的种种,慨叹不已∶“但凡是个棋力一般的,也拿不出你这底气。”
她似笑非笑,范希本职不事纹枰,还是看得浅了,与什么底气不大相干,若不是他们沧州与玶都龙争虎斗在前,她未必单刀赴会。
云荇垂下眸,安静地腹诽。
“料想云姑娘也不是今日才起的意,你们想想,设使她规行矩步,三年前江南棋会怎能有她,今日诸位不会相识,更遑言同聚一堂,县学教习也早被他人取而代之了。”
范成自斟了一杯,又转向她∶“那日倚秋楼中,你说而今在枰道棋社修业,老夫那时便想,没有缘由撂下那样的师门而重新南下沧州,只怕是更早前,诤言善律就已经很难左右你了。不过依照昔时,老夫的衔级是越不过程李的,如有更相合者,你权且留心罢。”
云荇侧头,但见范成那枯皱的手指将锦盒向自己推近,接着打开锁闩,静置在里缎中的鱼袋,行辕的篆章,皆呈在眼前,他让范希伺候笔墨,洋洋洒洒写下好几份青藤纸,向儿子交代一番,最后盖下章。
几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蒋晟忍不住道∶“江南棋会从前没有带给你想要的,如今你羽翼渐丰,这些,无论作为抵偿还是凭信……”
云荇望过去,蒋晟对上她板正的神色,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一旁的范成则将手书一并递与她。
云荇一一收好,忽而问道∶“如若当真侥幸去得了四海棋会并且折桂,到时能否向沧派提一些陈请?”
范希咋舌∶“你志向未免太远大了,江南棋会出身的棋士历来只能打进中游,别说拔得头筹,就是位列前三,地方吏员都替你赐匾旌表了。”
倒是范成问了∶“所为何事?不妨说说看。”
她莞尔∶“算了,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