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237节

  柳竹秋摇头:“押送我的人说他们上司也被扣在宫里,今天是走不了了。”
  陈尚志数日不见她,本来满心思念,闻听此讯顾不上旁的,忙上前问:“季瑶,我爷爷也被扣起来了?”
  柳竹秋安慰:“你先别急,陈阁老是首辅,皇帝不会太为难他,我这就去设法救他们。”
  她换上男装,扮做温霄寒,骑马奔赴皇城。
  长安门外人山人海,很多老百姓们风闻宫中出了大案,跑来看热闹。
  柳竹秋下马穿过人群,拿着令牌申请入宫,被守门侍卫拒绝。
  “陛下有令,今明两天任何人不得出入紫禁城。”
  柳竹秋问:“张厂公在宫里吗?请替我请他出来说话。”
  忠勇伯的面子侍卫们还是给的,马上进宫通报张选志。
  张选志之前被庆德帝下令杖责。
  他是宦官的头头,行刑人不敢来真的,板子下得猛,落在身上就跟弹棉花似的,所以他这顿打相当于没挨。
  听说温霄寒来了,估摸这人也许有办法化解危机,忙坐上轿子,命轿夫飞跑前进,在长安左门外接住柳竹秋,带她去东厂衙门谈话。
  柳竹秋听完案情,直接问要点。
  “厂公可有那匿名文书的副本容我一观?”
  张选志身上正揣着一份,取出来递给她。
  除笔迹不一样,每个字都是她亲手写的。
  如同一头栽进黑暗深池,拼命往上游也看不到水面,柳竹秋明白她已是陷阱中的猎物,任人戏耍了。
  有人利用温霄寒递交的奏疏制造匿名文书案惹怒皇帝,企图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逼她自动出面领死。
  张选志见她愣住,狐疑道:“爵爷知道这文书出自何人之手?”
  柳竹秋收住心神,缓缓摇头,问:“陛下真打算让大臣们通宵罚跪?”
  张选志急得直甩脑袋:“陛下这回着实气坏了,说揪不出匿名者谁都别想出宫。那些大人们淋了半日雨,好些年迈体衰的已晕死好几次了,恐怕等不到明日就得出人命啊。”
  正说着他的手下送来急报。
  “钦天监主簿秦庆来、鸿胪寺卿乔启光、工部所副邱仁安适才气绝身亡,另有多名官员危殆。公公们对陛下说人死在宫里晦气,陛下说今日申时还查不出匿名者,就将百官押往昭狱逐一拷问。”
  张选志跺脚哀叹,转身向温霄寒叫苦:“忠勇伯,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啊?”
  断头台已在柳竹秋眼前升起,她仿佛听到敌人得意的笑声,他们正等着尽情欣赏她的垂死挣扎。
  谁会不惜拿满朝文武垫背也要用这种精神折磨的方式摧毁她?
  那必然是章皇后了。
  她不止恨温霄寒,还恨皇帝太子,使这毒计借刀杀人,再顺便为双方各拉一大波仇恨,又不用担心误伤自己人。
  现在柳竹秋的父兄亲友都被扣住人质,已经受大半日寒雨折磨,再入昭狱刑讯,绝不止掉层皮那么简单。
  别说老爷、陈阁老这些上了年纪的经不起折腾,萧大人负伤在身,也不能再受摧残了。
  为今之计,只有硬接皇后的杀手锏。
  她看看衙门里的刻漏,距离申时已不到两个时辰,对张选志说:“张厂公,请你回宫照应群臣,我去安排救人事项。”
  张选志惊问:“爵爷有何妙招?”
  “到时便知。”
  柳竹秋镇定地与之作别,快马返回租房,只叫宋妙仙去卧室叙话。
  进屋关上门,她转身跪地向义姐拜了三拜。宋妙仙大惊,忙矮身扶住她。
  “妹妹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唬姐姐。”
  她预感将有大灾难降临,已从柳竹秋的眼神里看出诀别。
  柳竹秋抓住她的手恳求:“姐姐,皇后一党将我的劝谏疏伪造成匿名帖子投放到宫里。皇帝恼怒,下令扣留百官搜查。我家老爷兄长,还有萧大人、裕哥的爷爷以及其他与我要好的官员都被扣住了。他们受了半日折磨,现已有数名官员毙命。我再不出面澄清还会累死更多人。”
  宋妙仙听到一半已哭起来。
  “这种事如何能澄清?你一露面就是个死啊。”
  “皇后今早寄奏疏给我,就是逼我领死,我不就范,其他人便会代我受死。姐姐最懂我,该知道我会如何选择。”
  宋妙仙爬在地上失声痛哭,不能接受残酷现实。
  柳竹秋拉起她,急告:“姐姐素来刚勇,时间仓促,我只能找你托付后事了。你快带文娘子仇儿还有瑞福和苏韵之去找孙荣,请他帮你们逃离京城,然后去鞑靼找金海桐。金夫人耿直重义,看在我的份上会收留你们。至于裕哥,他是陈家的人,不会受温霄寒牵连,日后太子也会照顾他,就先瞒着他吧。”
  宋妙仙不住摇头,泪落纷纷:“我遭难时你不离不弃,如今你有危难,我岂能一走了之?”
  柳竹秋忍悲郑告:“文娘子等人追随我多年,姐姐助我保住他们的性命,免我死后抱愧就是最大的义气。而且,我也不一定必死,运气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宋妙仙忙问生机何来,她说:“来不及解释了,姐姐先答应我,好解我后顾之忧。”
  姐妹来相知多年,宋妙仙也是明智尚义之人,危难关头强令自己振作,决定先替义妹完成任务。若柳竹秋真遭逢不测,她再按当初的盟誓追随于泉下。
  二人相互搀扶着起身,宋妙仙拭泪请求:“你走之前总得给大家留个话吧。”
  柳竹秋也想在临别前寄言亲友,可是那么多人没时间分别细说,少事思索,去案几前提笔默写出一篇短文。
  宋妙仙看时,是苏轼的《记游松风亭》2。
  文章里写作者在惠州嘉佑寺借宿时,一日散步走得很疲乏了,想去松风亭歇脚,可发现亭子还在很远的地方,愁恼间忽然转念一想:在原地也可以歇息啊。明白这点以后就好比上钩的鱼,一瞬间获得了解脱……
  柳竹秋搁笔笑对宋妙仙:“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共读这篇文章时我就说最爱文中‘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一句。人的愿望无止境,就像那松风亭永远在渺渺云端。小妹这一生坚守初衷,沿途所见景致都生机盎然不曾有过颓败荒芜,即使现在止步亦无怨悔。就请姐姐将这篇文章作为我的心声转交亲友吧。”
  作者有话说:
  1三公,即明朝的太师、太傅、太保三职的合称。三孤,即明朝的少师、少傅、少保三职的合称。
  2原文: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翻译:我曾经住在惠州的嘉祐寺,信步走到松风亭下,感到腿酸疲乏,很想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休息一下。抬头望向松风亭,还在高处,心想这么高,我可如何爬上去休息呢?就这样想了一会儿,忽然对自己说:“这里为什么就不能休息呢?为何要到亭子里才能休息。”于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好像已经挂在渔钩上的鱼儿忽然得到了解脱。如果人们都能领悟随遇而安的道理,即便是马上就要上阵杀敌,耳边听得战鼓声声,想到前进杀敌也是死,逃跑受到军法处置也是死,到那时,一样能放下顾虑,很好地休息一番。感谢在2022-07-17 22:36:52~2022-07-18 18:1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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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陈尚志担心祖父, 见柳竹秋到家急匆匆与宋妙仙谈话,以为事情不好,等待时不停在廊下徘徊忧叹。
  柳竹秋出来看到他, 招手叫过去。
  “裕哥, 你祖父已被放出来了, 他淋了半日雨, 生了急症,你快回家看看他。”
  陈尚志扭头便跑,跑出几步又快速奔回,抓住她的手叮嘱:“要是爷爷病得很重,我就暂时走不了了, 你得让瑞福他们等我。”
  他以为北上的计划没变, 一心随她闯天涯。
  柳竹秋突然生出不舍,这少年的爱勇敢、真挚、纯粹, 是天赐的厚礼, 想到随后将带给他的伤痛,歉意油然而生,忙以最温柔的笑容回应:“放心,不会落下你的。”
  陈尚志欢喜,猝不及防地伸嘴在她左腮啄了一下。
  柳竹秋吃了一惊, 看到他略带羞涩又兴冲冲地表情,也笑着包容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快去吧。”
  “嗯。”
  陈尚志满怀幸福地转身, 他想不到此去将是永别, 再也没回头。
  宋妙仙哄着瑞福等人出门了, 宅院里只剩下柳竹秋。
  她换上官服, 戴上乌纱, 端坐在前厅, 随时观察漏壶,决定命运的时刻越来越近。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走到门口,见春梨搀着范慧娘匆匆赶来,急忙迎上去。
  “太太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让春梨带我过来。你爹和哥哥们怎么样了?”
  范慧娘见柳竹秋这身打扮,猜她要进宫为父兄求情,用手拈着官服上的线头说:“你这官服是新做的吗?怎么这么多折痕啊。”
  去年伯爵府被焚,柳竹秋的官服烧毁,这套是事后做的,还没上过身,叠放在箱子里压出了褶皱。
  范慧娘说她这样太不体面,让她脱下,叫春梨取来熨斗,亲手帮她熨烫平整,再亲手为她穿上。
  “你这个补子绣工不好,一点不生动,当初应该告诉我,让我给你绣。你爹官服上的补子就是我绣的,不比外面那些作坊绣的有文采?”
  她端详着柳竹秋胸前的麒麟补子又骄傲又伤心,酸楚道:“这一家子男人说起来多能耐,也只混得孔雀白鹭,只你挣上了麒麟兽1,要不是个女儿,为柳家光宗耀祖的人本该是你啊。”
  柳竹秋微笑:“太太还觉得女儿不如儿子?”
  范慧娘忙摇头:“看到你,我再这么想就是个糊涂蛋了。咱们女人可以比男人强,男人怕被我们比下去才编出那么多规矩来压制我们。阿秋,我要是早二十年认识你这样的人,也会努力试着活出个人样来。”
  她止不住流泪,转身用袖子遮住脸。
  柳竹秋握住她的双肩,面对面鼓励:“太太有这份决心还不算晚,今后在家可挺直腰板过活,要知道你完全有条件当家做主。”
  柳邦彦迟暮,往后全靠老婆照顾,如果范慧娘能摆脱妇德束缚,利用丈夫对她的依赖夺权,再利用孝道钳制不听话的儿子媳妇,将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
  柳竹秋替继母擦了擦眼泪,肃穆地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头。
  范慧娘吓了一跳,忙弯腰搀扶。
  柳竹秋眼泛薄泪,动情道:“孩儿蒙太太抚养,本该菽水承欢以报大恩。然今日奸邪用计,陷满朝文武于倒悬。孩儿唯有舍身搏命,此一去凶多吉少,未报之恩只待来世了。”
  范慧娘和春梨不明内情,听出她要去送死,急忙劝阻。
  柳竹秋起身快步出门,范慧娘一着急被门槛绊倒,春梨扶起她,再去追赶,柳竹秋已骑上栓在大门内的坐骑。
  春梨慌惧地抓住辔环,哭道:“小姐要死也带上我,我答应过蒋妈,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柳竹秋俯身用拇指拨去她脸上的泪水,欣然道:“春梨,你知我平生最在乎两样东西,一是道义,二是畅快。此刻我正是去追寻二者,你该为我高兴。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今后可承袭我的衣钵,替我继续事业。 ”
  说罢拉动缰绳,驱赶马儿直奔出门。春梨追至门外,人马已绝尘而去。
  却说众臣在奉天门外活受罪,皇帝下了严令,换上一批严苛狠毒的官校看守,凡遇偷懒坐地或假装昏迷者便上前揪打喝骂,敢言语反抗还会遭受踢打。
  萧其臻见一名属下被官校的窝心脚踹得晕死,气愤喝止,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拖着麻木僵直的双腿一瘸一拐走到张鲁生跟前,凛然道:“张大人,那匿名文书是我写的,请去奏明陛下,放了其他人,由萧某一人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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