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97节

  陈老二等人见大侄子傻了,不再拿他当威胁,还可借给傻子治病向父亲诈骗钱财,就此消弭杀意。
  陈尚志活在他们眼皮底下,时刻不敢松懈,这一傻就傻了十二年。
  但凡心是肉长的,听了这段凄惨遭遇都会动容。
  柳竹秋问他为什么不向陈良机揭发凶手。
  陈尚志哭着说:“他们太狡猾,没留下一点证据,我当时太小,尤妈妈又只是下人,若公开此事,定被他们反赖。奴婢诬告家主是死罪,她若死了,我也休想活命。后来等我长大几岁,曾想跟爷爷说明真相,尤妈妈替我分解形势,说叔叔们虽然恶毒,却是爷爷的亲儿子,爷爷已经死了长子,难道忍心再让四个儿子偿命吗?况且我们依然没有证据,结果多半和当年一样。”
  尤嬷嬷不畏死,是怕经此一事,恶人们知道陈尚志在装傻,并且还铭记父母的冤仇,必不相容。届时陈尚志孤立无援,多活一天都艰难。
  想象他这些年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所受的煎熬,柳竹秋眼眶阵阵潮热,深吸一口气,扶正他的双肩,坚定沉诺:“你爹娘的仇我来帮你报,定让那伙坏蛋血债血偿。”
  陈尚志使劲儿点头,稍后又匆忙摇头。
  “你不想帮你爹娘报仇?”
  “不是……爷爷老了,我怕他知道以后受不了……”
  真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
  柳竹秋理解他的选择,老陈那岁数和身子骨确难承受这样的打击,若以伤害最亲敬的祖父为代价,即使复仇成功陈尚志也不会高兴。
  “那我们就再忍忍,等陈阁老的事了了再找他们算账。可要是仇人们死在前头,你不会遗憾吗?”
  陈尚志想了想,说:“那样的话,就是老天爷替我报了仇,没什么可遗憾的。”
  不仅心地纯良,心念也很通达,这资质若善加培养定是个小君子。
  柳竹秋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赞许,选了个转换心情的话题。
  “我看你识字,是尤嬷嬷教你的?”
  “嗯,她说我爹是进士,我娘也熟读诗书,做他们的儿子不能不识字。有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就会教我念《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还有《龙文鞭影》和《唐诗三百首》。她只会这些书,其余不会的便教不了我了。”
  “上次你屋里着火,是你躲在床上看书点燃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书房里找到一本烧坏的《酉阳杂俎》,你当时就在看这本书对吗?”
  “对不起……”
  “没事没事,那你喜欢住在外书房,也是因为读书方便?”
  “是。”
  “你喜欢读书?”
  “嗯。”
  少年轻轻眨动美丽的大眼睛,瞳孔里装满求知若渴的情绪。
  他刚才叙述过往时条理清晰,详略得当,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柳竹秋觉得他更可爱了,兴致勃勃说:“那你以后可以尽情地读书,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我啊,很喜欢教学生,特别是从启蒙开始的那种,教起来最有成就感。”
  陈尚志非常欢喜,但笑意转瞬换做泪花,再度呜咽不止。
  “尤妈妈死后我还以为再遇不到这样对我好的人了……谢谢你……”
  柳竹秋不用问也知道他对尤嬷嬷依恋至深。
  那忠仆有勇有谋,十余年含辛茹苦,殚精竭虑地照护幼主,是位足以著书立传供世人颂扬的女英杰。
  纵使和陈尚志没有情分,只念在她这份感人事迹上柳竹秋也会出手救助。
  “裕哥别难过了,你爹娘和尤嬷嬷想必都在天界得了位份,才会保佑你脱离魔爪,平安长大。以后我替他们照顾你,再不让你受委屈。”
  她拉住陈尚志的双手哄慰,已经知道他是正常人,感觉仍像跟天真无邪的小辈相处,大概是受他的纯洁心性映射,内心也毫无杂念,只当捡到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以后更细心地爱护他。
  陈尚志笑中带泪,犹豫片刻小心问:“你……其实是女子吗?”
  他那天无意中扯下柳竹秋的胡子,又看她在写给太子的秘信里自称“臣女”,就断定忠勇伯是女扮男装的。
  柳竹秋不用瞒他,大方地点头承认。
  “关于我为何会扮男人,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
  “嗯,温霄寒不是你的真名吧?”
  “是,我先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叫柳竹秋,柳树的柳,竹子的竹,秋天的秋。”
  陈尚志在手心写了一遍,笑道:“那我以后还是叫你忠勇伯?”
  柳竹秋说:“随你吧,若觉得别扭,私下里可以叫我的表字:季瑶。孟仲叔季的季,瑶草琪花的瑶。”
  “你是你们家的老四?”
  “哈哈,你真聪明。”
  ………………………………
  作者有话说:
  1《大明例附解·附录》中规定:“将肾茎放入人粪门内淫戏,比依秽物灌入人口律,杖一百。”感谢在2022-06-22 09:28:47~2022-06-23 10:1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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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章
  柳竹秋和陈尚志互呈隐秘后找借口让施二搬去别处住宿, 留陈尚志独自住在外书房,方便他偷偷看书。
  又对文小青说:“仇儿年纪不小了,我想让他先读几年书试试, 若是这块料就栽培他考功名, 等他有了出息, 你的将来也更有保障。”
  哪个做娘的不想儿子有出息, 文小青正有此念,当场欢喜谢过。
  柳竹秋便礼聘一位素有学名的文士做骆仇的塾师,每日上午在外书房学习。这样陈尚志可装作打瞌睡,躲在书架后旁听,终于圆了他的求学梦。
  柳竹秋清静了两天, 这日晚饭前下人来报:“门外来了个姓杭的老妪, 自称是您的熟人,有急事求见。”
  柳竹秋料定是杭嬷嬷, 忙命人领她到内书房接待。
  杭嬷嬷来时春梨在场, 她看到旁人拘谨得缄口不言。柳竹秋叫退春梨,客气道:“妈妈何事前来?请但说无妨。”
  杭嬷嬷口未开,泪先流,噗通跪地朝她连磕几个响头,哀求:“爵爷, 我家老夫人快不行了,求您开恩搭救。”
  柳竹秋大惊, 让她从头细说。
  杭嬷嬷哭道:“那日您看见老夫人和我, 想必已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陈家了。”
  柳竹秋点头:“陈阁老已跟我说了, 不过我没对任何人提过此事, 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杭嬷嬷说:“爵爷是正人君子, 自然不会断人活路, 可我们老夫人不放心,以为这要命的把柄落在您手里,迟早会被人知晓,回去后始终想不通,次日开始绝食,到今天整整六日,没一粒米下肚。我们家大人急坏了,这两天亲手灌了几次米汤,勉强吊住老夫人性命,可继续拖延,不出两三天终会出人命啊。”
  萧老夫人对温霄寒的印象略有改观,然终究信不过他。怕他将来会拿这事威胁萧其臻或陈良机。再者,她这一生贞高绝俗,视名节为性命,居然被人撞破她婚前与人结私情、寡居乔装探旧好这样的丑行,自觉无颜苟活,想自杀又怕凶死的消息传出去会给儿子惹祸,只好选择绝食一途,慢慢饿死,也算对自己“不洁”的惩罚。
  柳竹秋能想到这是萧老夫人的行事风格,仍被她这一极端做法深深震惊。
  萧老夫人年少时曾因包办婚姻痛失爱侣,中年守寡忍受孤寂,老年时明知旧爱鳏独也不敢稍递问候。
  柳竹秋不信她这五六十年的漫长人生里就没对妇德、礼教产生过怀疑和不满。本身既是受害者,为何还要顽固地作茧自缚?
  她猜萧其臻此时必定心急如焚,忙向杭嬷嬷保证:“妈妈快请回去转告萧老夫人,就说温霄寒若对外透露只言片语,管教五雷轰顶,尸骨无存。请她千万放心,看在萧大人的份上,勿再绝食自残。”
  杭嬷嬷去后她彻夜忧心,次日派瑞福去萧府看望萧其臻,打听他家的情形。
  瑞福回话:“萧大人已告假在家数日,说他的母亲病重,跟前一刻离不得人,我也没能见着他。”
  柳竹秋放衙后亲自登门拜访,萧其臻听说她来了方才出面接待。
  看他两眼红肿,双颊凹陷,鬓角添了几根银丝,柳竹秋知道萧老夫人的自虐也作用到了儿子身上,并且那愚昧的老太太仍未打消短见。
  “听说令堂病重,我特来探望,不知是何病症?”
  “我也不知道,请大夫来也瞧不出什么。可家母就是吃不下东西,喂她吃,她的牙关总闭得死紧。我前天担心不过,才强行撬开她的嘴,灌了一些米浆薄粥下去。这事也只有我亲自来,别人若碰她,她便咬人。跟她说话也不理睬,整天只是躺着,我这几日都在她房里打地铺,夜间也未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她已故去了。”
  萧其臻说话时一改刚强做派,眼泪像接通了某处沟渠,哗哗淌个不停。又说:“我猜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气,整天求她她都不肯理我,若果真如此,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他在礼教森严的家庭长大,孝道是人生第一信条,这会儿别说倾家荡产,就是让他替母亲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柳竹秋猜在他心里母亲是象征权威和无暇道德的神,他对她只有崇敬服从,早忘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走火入魔”,所以根本看不出也想不到她的异常表现是心病所致。
  被礼教统治的家庭关系就是这么扭曲,家长用教条驯化子女,禁锢自我,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牢笼里,如果有人好心地打开牢门放其自由,还会被视做诱人堕落的魔鬼。
  她安慰萧其臻两句,提出想见一见杭嬷嬷。
  “我看老夫人的病实在蹊跷,问问身边人或许有发现。”
  萧其臻已再四问过杭嬷嬷,老婆子都哭说不知。但他对柳竹秋有超常的信任,看见她便燃起希望,马上派人叫杭嬷嬷过来。
  杭嬷嬷看到温霄寒,一下子哭起来。
  柳竹秋为防萧其臻生疑,对他说:“妇人的病多有难言之隐,请大人先回避。”
  萧其臻怕杭嬷嬷识破她是女儿身,出门前嘱咐乳母:“忠勇伯通晓各门医术,妈妈有话尽可直接对他说,只当他是大夫,莫要忌讳。”
  他带着其他奴婢离场,柳竹秋忙靠近杭嬷嬷低声问:“妈妈未向老夫人传话吗?她怎地还不肯吃东西?”
  杭嬷嬷无限愁苦道:“爵爷的话我字字都带到了,可老夫人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未敢全信,仍觉得一了百了才最稳妥。”
  一生受封建礼仪熏陶的高门主母和声名狼藉的风流才子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谅解都谈不上,遑论信任?
  柳竹秋对萧老夫人的这种心理十分了解,目前要么不管,任其毁灭,若要救人,摆在跟前的只有一条路。
  换了别人她肯定用“仁至义尽,人各有命”来做收尾,可那是萧其臻的母亲,见死不救,最痛苦的人定是他。
  他对我情深义重,我若无能为力便罢了,既有法子救他的母亲,却因自保无所作为,如此背恩负义,实非我良心所能容忍的。
  真金不怕火炼,这一次的严峻考验仍未改变她的果决本色,毅然开口:“让我当面去跟老夫人说,她定会信我。”
  杭嬷嬷大惊失色,来不及多话,柳竹秋已出门向萧其臻提出请求。
  “我已问得明白,令堂并非生病,实是中邪,我刚好得了一个驱邪的秘法,请大人让我一试。”
  萧其臻之前胡思乱想,也疑心母亲沾染邪祟,眼下柳竹秋都这么说,那准定没错,连忙道谢答应,问她需要准备哪些器物。
  柳竹秋笑道:“只须三根清香,一杯清水,做法时屋内只能有我和老夫人,其余人都须回避,待会儿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许靠近,直到我开门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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