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33节

  张钦接到戴管家的书信果被说动,戴管家便花钱买下那宅子,请来一流工匠画图造楼。
  楼高九层,形似宝剑,正对着隔壁街上的会同馆。那里是朝鲜使节的驻扎地,朝鲜的王公贵族来访都在此下榻。
  这一切都符合柳竹秋的精心设计,那宅子其实是她借朋友的名义高价买下再对外转让的。紫霞观观主也是她重金收买来配合演戏的。
  在戴管家督促下,高楼营造速度极快,不上二十天已盖到第四层,造楼的消息和图纸也流到了外界。
  会同馆的朝鲜使臣们看过图纸都大惊失色,按朝鲜的风水学说,该楼盖好后,每日戌时太阳西照,楼影将像一把宝剑横剖会同馆,给馆内人带来疾病灾厄。
  使臣派人去找戴管家交涉,戴管家狐假虎威,根本不把朝鲜使臣放在眼里,当面骂道:“你们的国王只是我们陛下的臣子,而我家主人是陛下的家臣,论与陛下的亲疏远近都比你们强得多,凭什么让我听你们的?”
  使臣不敢得罪阉党,唯有忍气吞声。
  柳竹秋收到消息抚掌大笑,只等乐原君来京就好启动下一幕大戏。
  六月中旬京城收到荆襄暴、乱的消息,庆德帝下旨发兵镇压,百姓日常的交流也都围绕这一话题。
  自建国之初荆襄流民就是困扰朝廷的大难题,在唐以前,荆襄本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到了南宋时期,这里成为南北政权争斗的主战场,数十年的兵燹将当地的人烟扫荡一空。
  元末明初红巾军大起义,几方割据势力又在此地鏖战,耗尽了荆襄一带最后的元气。
  开国后太、祖下令封锁荆襄,只在襄阳等战略要地设置了几个卫所,禁止百姓入驻。
  经过漫长的百年,全国各地出现人多地狭的矛盾,失去土地的农民为逃避赋税徭役悄悄涌入荆襄,自由地开垦耕地,慢慢累及到百万人口。
  如果朝廷能顺应时势,重新在这里设置州县加以治理,是能够实现平稳过度的。
  然而地方官们都不愿承担责任,相互推诿,或者干脆尸位素餐,致使流民问题始终悬而未决。
  忍受不了地主压迫的农民将荆襄视作天堂,不断向此地逃匿。
  各地官府和地方豪强失去大量劳动力,开始上书朝廷要求严格执行荆襄一地的封禁令,将在当地安居乐业的流民赶回原籍。
  流民们不甘辛苦建立的家园被毁,朝廷的禁令一出便遭到他们的激烈反抗,自三十年前起,几乎每隔数年就会爆发一次大规模的动乱。
  柳竹秋这几日回家都发现蒋少芬郁郁不乐,她也曾是荆襄流民,了解当地情况,知道朝廷出兵镇乱,所剿杀的都是些苦出身的老百姓,故而物伤其类。
  等到只有主仆二人时,她向柳竹秋询问这次暴、动的起因。
  柳竹秋说:“今年安徽江西两省遭了旱灾,致使十几万难民逃往荆襄地区,官府为阻止流民外逃,又对荆襄实行了封锁令。那里的新旧流民不肯相从,便在几个头目领导下暴力抗击执法的官兵,听说战乱已波及到江西境内了。”
  蒋少芬沉闷良久,叹道:“我小时候老家也发生过暴、乱,情况和这次差不多。朝廷懒得管我们,无事时任我们自生自灭,一有灾情匪患就把责任统统怪罪到我们头上。地方官救灾不力,难民们当然要往别处寻生路,把人困在原地,是要他们活活饿死吗?”
  柳竹秋未亲涉官场已很了解贪官污吏们的习性。
  据近期来京的皖赣人士介绍,今年两省的旱灾并不十分严重,朝廷也及时发放了救济,减免当地赋税,可是钱都被蛀虫们贪污了。
  而官员们的主收入是耗羡银,朝廷不征税,他们去哪儿找火耗粮耗?
  因此巧立名目自设了一堆苛捐杂税,刀子举得比往年更高,下得更狠,导致难民逃亡的实非天灾,乃是人祸。
  她想去年山东江苏发生十年未遇的蝗灾,在太子以工代赈的救灾方略下保障了灾区百姓的温饱,未有乱象发生。
  今年这项水利工程更取得了实惠,不仅南北水上商路更畅通快捷,沿线的灌溉系统也发挥功效。
  今春这两个省份同样月余未下雨,靠人工开凿的沟渠灌溉农田,小麦和其他农作物都实现了丰收。
  所以说老百姓“靠天吃饭”一点不假,这个天不单指“老天爷”,更代表治理国家和地方的“天子”以及“青天大老爷们”。
  比较而言,老天爷更容易给人们好脸色。
  柳竹秋打算向朱昀曦进谏,说服他奏请皇帝再派他去赈灾或是指挥本次荆襄平乱事务,借他的手为当地百姓减少苦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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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柳竹秋求见太子, 见面时朱昀曦先说:“我正有事找你呢,快来帮我想想办法。”
  最近宫里清点内库,将上千张油幕搬出库房堆在露天等候盘检。
  前日这些油幕突发大火, 一口气烧了个精光, 还连累了一处邻近的宫殿。
  油幕是用来给粮仓防雨的, 现下正当雨季, 油幕焚毁殆尽,粮仓的防雨保障将大打折扣。
  庆德帝命人调查,内官监的大太监找不到纵火者,也查不出起火原因,竟将当晚负责值守的十几名宫人全报了失职, 以求交差自保。
  庆德帝信以为真, 下令全部处死。
  这些死刑犯中有一名女官是东宫牧选侍的亲姐姐。
  牧选侍不甘骨肉就戮,苦苦向太子乞命, 昨天在他的寝殿外跪到半夜。
  朱昀曦向柳竹秋苦恼:“那牧选侍本来就胖, 哭跪半日脸肿成了皮球,我看着不忍心,已答应替她去向父皇求情。可父皇正在气头上,这事真不好开口。”
  柳竹秋初听案情心里已大致有了数,被他后面描述牧选侍的话带偏注意, 奇道:“牧选侍很胖吗?”
  她见过冯如月和池绣漪,都是花容月貌的绝色丽人, 想来另外三位选侍也不会太逊色。
  后来听说窦选侍生了个丑皇孙, 又想太子说过窦氏的容貌是妃妾里垫底的, 剩下的李选侍和牧选侍应该不差。
  所以这会儿大为惊讶。
  没有男人会主动向心爱的女人提起自己的妻妾, 朱昀曦也不是那种靠贬低其他女人来讨好心上人的鄙夫, 见柳竹秋满脸好奇, 方才郁闷启齿:“她少年时就生得圆滚滚的,脸面很像我养的狸奴,瞧着还算可爱。后来越长越胖,胳膊腿还有腰比我还粗,做衣服都比别人多废几尺衣料。”
  柳竹秋疑惑:“她为何发胖啊?”
  朱昀曦简单归结为:“贪吃。不仅一日三餐吃得多,每天还零嘴不断。我见她胖得不像样了,曾命她控制饮食,她忍嘴三天竟然饿晕过去。我怕出人命,只好取消限制。”
  他全程使用嫌弃的口吻,其实对牧氏不乏感情。
  昨天她不顾体统地跪阶哭求,因身躯肥胖膝盖承受不住,后来像条大肉虫爬在地上,面对那副丑态他也没起厌恶。训斥几句再哄慰一番,让冯如月陪她回去,还不忘叮嘱奴婢用热毛巾给她捂捂腿。
  这女子单纯憨厚,朱昀曦儿时靠她调、教的猫狗获得了许多快乐,一个对动物爱心十足的人,对周围人更是亲切大方。
  东宫的宫人都愿意服侍牧氏,跟着她宽松自在,不会挨骂挨罚,得到的赏赐又多又频繁。
  太子妃和其他选侍也觉她老实厚道,正直宽和的喜欢她,奸诈小气的也不讨厌她,好比一个松松软软的白面馒头,放在山珍海味旁并不违和。
  朱昀曦自拥稀世姿容,身边不缺美女伺候,挑女人时眼光不落在色相上。
  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以姿色分配宠爱是昏君的作风。
  像牧氏这样本本分分不给他添乱的也不错,心情好时瞧着她那唐代陶俑似的模样还很喜庆,只要睡觉时别被她的腿压着便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缺陷。
  “她父母都过世了,只剩这个姐姐,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孤苦伶仃。”
  柳竹秋分析太子的表情就知道他把牧选侍当成饲养多年的宠物看待。
  说他傲慢吧,人家又真心实意。算做羞辱呢,他还不吝爱惜。
  只能怪帝王无情,不拿别人当人看,做他们的妃妾不仅失去自由,更无自尊可言。
  她平心考量,朱昀曦还算比较有良心的,肯对妾室负起责任,未因色衰而爱驰。
  她刚才已明了了案情,笑道:“殿下且宽心,这案子容易解决。”
  给出的结论是:那些油幕是自燃的。
  “臣女曾遇到过一位专做油幕的工匠,他说制作油幕时会添加一些硝石、银粉之类的药剂。这些药粉相互反应,时间长了,遇到闷热潮湿的环境就会发热燃烧。其道理和煤堆相似,去矿场问问就知道,夏季里露天堆放的煤炭必须时常泼水降温,否则就容易发生自燃。”
  朱昀曦听罢欢喜,搂住她笑赞:“你真是我的百事通,以后我定让牧选侍当面向你道谢。”
  柳竹秋没留神他此话的含义,一门心思奔着来时的目的而去。
  “近日皖赣遭遇旱灾,进而引发了荆襄民乱。臣女听灾区和战乱地区来的人说,当地百姓处境惨苦已极,不知殿下可有对策?”
  朱昀曦正为此忧心,无奈兴叹:“荆襄流民祸乱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好解决的。父皇命人去调查了安徽江西的灾情,已传旨撤查赈灾不力的官员,命户部制定新的赈济方案。但这次以工代赈似乎行不通了。”
  以工代赈只适合在灾情刚发生时实行,如今灾情持续已久,只有用现成的钱粮救济才能吸引逃亡难民们回归原籍。
  国库里一时筹措不出这样大一笔开支,就是筹措到了,千里迢迢运去灾区也得耗费一两月光景。
  柳竹秋说:“臣女有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
  她说浙江、江苏两省富饶,这几年连续丰收,府库的粮食多有盈余,位置上又与皖赣接壤。何不让这两省替朝廷赈济灾情,花掉的钱粮日后再逐年从他们应纳的税赋里扣除。
  朱昀曦大喜,使劲亲了她好几下,爱不释手地夸奖:“你这么聪明,就是比牧选侍胖上十倍我也照样宠你。”
  这话铁定是假的,但柳竹秋爱听,因为这代表她有了谈条件的资本,撒娇恳求:“那殿下能不能帮臣女一个忙?”
  她想说服庆德帝改变对荆襄流民的高压策略。
  对此朱昀曦深感艰巨,听她详细阐述进谏思路,又觉值得一试,当日回宫求见庆德帝,先澄清油幕焚毁案,替被判死刑的宫人们求赦。
  庆德帝传召制作油幕的工匠,得知油幕在夏季时露天堆放,是容易产生自燃现象。
  他责问工匠们为何在案发后不及时出面解释,险些误杀十几条人命。
  朱昀曦替诚惶诚恐的匠人辩护:“这次火灾损失惨重,连主事的官员都怕惹祸,他们这些杂役又怎敢多话呢?”
  庆德帝叹气:“所以越是这种时刻越需要刚正不阿的人仗义执言。难怪古人说‘天有宝,日月星辰。地有宝,五谷金银。家有宝,孝子贤孙。国有宝,正直忠良啊。1’”
  朱昀曦说:“忠义守节之士,出于天资,非关居位贵贱,受恩深浅。只可惜这样的人处身卑微,庙堂上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庆德帝露笑:“皇儿似乎言有所指。”
  朱昀曦跟着微笑:“禀父皇,油墨自燃一事其实是温霄寒奏报给儿臣的。他还同时提出了皖赣赈灾的新建议。”
  他向皇帝陈说柳竹秋让相邻富裕省份对口支援灾区的赈灾方案,并奉上她替受灾百姓请命的诗句。
  “三月天无雨,林钟2苦蚱蝗。甑瓯生浊垢,妻子少衣裳。乞愿吾皇意,翻为暖日光。黎民承惠照,荒岁不逃亡。”
  庆德帝赞赏感动,不住拈须点头。
  “这温霄寒不止文采学识出众,还熟知经济民生,有达权通变之能,忧国恤民之仁,假以时日堪为宰辅之才啊。”
  朱昀曦喜欢父皇夸柳竹秋,却对最后半句话不以为然。
  天下人才济济,多的是男子能做宰相,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则必须放在他身边。
  这份私心还不宜表露,他信守与柳竹秋的约定,怂恿皇帝召见她。
  庆德帝打量儿子在替宠臣邀官,也想正式见一见温霄寒,说:“去年太后生辰,温霄寒所献的万寿图画得很好。你去问问,他近期若有新画作,就带来让朕赏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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