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 第25节
苏垢苦笑着,“是我太轻敌。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苏如晦为何能够成为我族杀戮名单的第一名,现在我似乎略略知道缘由了。王君煞费苦心制作名单,告诉我们名单上的人对我族威胁甚大,我却心存侥幸。”
神荼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可怜的小蜈蚣,你死之后,我能把你泡酒吃掉吗?我听凡人说蜈蚣泡酒壮阳。”他说着,又问,“壮阳是什么意思?”
苏垢的脸僵硬了一瞬,挣扎着交代最后的遗言:“传讯回雪境王城,唤醒老王君,告诉他我们找到了那个流落人间的孩子。苏如晦身边那个名唤苏玉的少年,便是圣婴桑持玉。”苏垢嘶哑地说道,“老祖宗养了这么久的伤,该好了。”
他说完,阖上双目,彻底失去了声息。
第32章 谁夺了他元阳
无间狱大门口,夏靖正站在牌匾底下,两手插袖,不停跺脚取暖。大冷天儿,冷风直往领口钻,苏如晦冻得打喷嚏,忙不迭地穿上缺骻袍。夏靖瞧他俩出来,对着苏如晦笑眯眯道:“贤侄,跟我走吧。”
苏如晦一瞅这人就明白了,是了,夏靖让苏垢领他们去的冰窖,诱导苏垢的人不就是夏靖么?夏靖背后铁定还有人,这会儿就是要去见他。苏如晦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大致猜得出是哪位高人。此去凶多吉少,他叹了口气,回头看桑持玉。
桑持玉拽住他的衣袖,肃着冷冰冰的面庞道:“我同你一起。”
身处敌营,要逃也没地儿逃,还不如共进退。苏如晦也挂上一副假模假样的笑脸,对夏靖道:“劳世叔带路。”
飞雪寒冬,静谧的宫城被白雪掩埋,戍守的军士犹如沉默的木偶按刀立在雪中。他们走过长长的雪地天街,一步步迈上重重上叠看不见尽头的汉白玉石阶,来到宏伟的北辰殿前。除了他们,还有不少等待召见的官员立在阶上。官员们三两成群,瞧见他们的到来,都絮絮低语了起来,殿前小火煮起了锅似的,咕嘟嘟响。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觐见大掌宗,苏如晦和桑持玉两个人穿着低阶武官的衣袍,在里面格格不入。
好在苏如晦脸皮厚,而桑持玉压根不在乎。苏如晦仰头望向黑沉沉的北辰殿,心中惆怅。他就知道夏靖背后的人是澹台净,那家伙果真是个老怪物,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苏如晦苏醒还没几天,这就暴露了。话说回来,他真的不想见他这个阿舅。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阿舅。
夏靖躬身道:“贤侄稍候片刻,我进去通传一声。”
苏如晦目送他进去,蹲在雪地里耷眉臊眼等着通传。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瘸着腿走过来,停在苏如晦面前。这是一双黑皮靴,绣着金线,十分华贵。苏如晦顺着两条腿往上看,先入眼的是黑地金绣祥云长袍,接着是一张陌生的男人脸,俊美,但无端有几分阴冷味道。脑袋上顶着峨冠,金丝带一丝不苟系在白皙的颔下。
“江却邪?”他问。
苏如晦往后看,许多官员对他指指点点。看来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苏如晦,要不然早提刀上来砍他了。
苏如晦站起来,笑道:“这位大哥您是?”
“莫要胡乱攀亲戚,我并非你大哥。”男人哼了声,“吾乃幽州世子,燕瑾瑜。”
【燕瑾瑜,周小粟的丈夫,最讨厌的人是宿主你和桑持玉,常常说你俩是狗男男。世人皆认为宿主和桑持玉乃宿敌,仇深似海,只有燕瑾瑜不依不挠地认为你俩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原来是这货,差点儿没认出来。世界真小,苏如晦没想到在这儿见到这混球。
他挺看不上这人的,劝了周小粟好多回,不要被男人皮相迷了眼。且看他苏如晦,生得何其俊朗不凡,奈何天下数他最混蛋。更何况这厮和苏如晦与桑持玉有血海深仇,他的左腿就是苏如晦弄瘸的。然而周小粟一意孤行,当年她成亲,他已身陷秘宗囹圄,无缘赶赴幽州观礼,托人送了个机关指环过去,不知道周小粟有没有收到。
“江却邪,你为何会在此处?”燕瑾瑜眯着眼看他,满脸鄙夷,“桑持玉叛逃秘宗便不说了,你还成了他的下堂妻。身为男儿,下嫁他人,本就该自尽以全体面。成了下堂妻,还敢抛头露脸?就算不自裁,你此时也应该羞于见人,闭门不出,诵经自省。还是说你乃妾室之子,疏于家教,你母亲没教过你这些?”
苏如晦听笑了,道:“不知世子来北辰殿有何要事?”
燕瑾瑜整了整袖子,慢声道:“吾初封世子,按世家礼,等候大掌宗召见赐印。”
苏如晦哦了声,“我来遛弯的。”
“遛弯?”燕瑾瑜斥道,“秘宗重地,怎容你这等闲人?”
苏如晦瞥见他手上的指环,这指环瞧着普普通通,苏如晦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他亲手做的那枚机关指环么?他努了努嘴,道:“世子这指环瞧着挺别致的。”
燕瑾瑜露出得意的神色,负手道:“你这庶子倒有几分眼光。当年我同苏如晦比武,三招将他打败,他跪于我剑下求饶,将这戒指作为冒犯的赔礼相送。我本想了了他性命,只因见这戒指有点意思,便饶了他。早知他后来会为祸天下,我当初就该将他斩于剑下。”
苏如晦哭笑不得,须臾后又替周小粟感到难过,她这是嫁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神勇无双、神勇无双。”苏如晦连连赞叹,“别说苏如晦,我也自愧不如啊。”
后头的桑持玉默默看了苏如晦一眼,什么都没说。
燕瑾瑜轻蔑地笑道:“你再多学几年吧,秘宗重地不容闲人放肆,你还不速速离开?”
“这就走这就走。”苏如晦敷衍着,眼见夏靖从北辰殿走出来了,顺口道,“欸,那不是夏指挥使么?世子,大概是传您进殿的,您快准备准备。”
燕瑾瑜忙对着日影正衣冠,捋好胸前的绶带,等着夏靖传召。夏靖走过来了,燕瑾瑜正待上前行礼,却见夏靖朝他点了点头,直接越过他,往苏如晦而去。
“贤侄,大掌宗召见,你进去回话吧。”
“欸?召我啊。”苏如晦佯装惊讶,笑眯眯拍了拍燕瑾瑜的肩膀,“想不到大掌宗有时间见我这么个闲人,世子大忙人儿,我就不打扰您了,先进去了。”
燕瑾瑜不敢相信,扯着苏如晦问夏靖:“他一个小武官,还是有辱门楣的下堂男妻,大掌宗为何要见他?”
“是啊是啊,我也奇怪。大掌宗召见我,难不成要同我讨论三从四德?”苏如晦对燕瑾瑜道,“要不咱俩一道进去,你问问大掌宗?”
便是燕瑾瑜再迟钝,也看得出苏如晦调侃他。燕瑾瑜铁青着脸道:“江却邪,你作弄我?”
不光作弄你,还想揍你。到底要给周小粟脸面,苏如晦没再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便要提步往北辰殿去。
“江门庶子,竟敢作弄吾!?”
燕瑾瑜咬牙切齿,不自觉摸了摸他的机关戒指。这戒指藏了三枚毒针,不至死,但能让人难受一阵。
他抚上戒指的刹那间,桑持玉冷不丁一脚踹过来,直接把他踹下了汉白玉石阶,他就在众目睽睽中皮球似的滚了下去。
燕瑾瑜的仆从哭喊着追下去,不住喊:“世子世子!”
殿前的大伙儿全围了上来,雪地里炸开了锅似的。桑持玉站在高阶上,神情寡淡,好像他踹的就是个皮球,而不是尊贵的幽州世子。他一个不起眼的小武官,在众人之中却有种傲然如雪松的气度。就是苏如晦也没料到桑持玉敢这么踹人,目瞪口呆地目送燕瑾瑜离他们越来越远。
“你平日看人不顺眼都这么踹?”苏如晦问。
难怪你人缘不好啊大哥。
桑持玉淡淡道:“他若死,算我的。”
夏靖抚着胡须道:“小苏啊,幽州世子出了名的小气,你麻烦大咯。”
其实这一脚苏如晦踹得,苏玉是万万踹不得。苏如晦身处秘宗,本就已经走投无路,光脚不怕穿鞋的,踹燕瑾瑜的罪过不会比他以前犯的事儿大。苏玉现在是一个苦出身的小少年,初入秘宗,得罪世家,只怕将来的麻烦事儿不少。
苏如晦本想把苏玉留在殿门前,苏如晦要是进去北辰殿之后出不来,秘宗不会为难苏玉一个小孩子。现下情形不一样了,苏玉留在殿门口,还不如跟着他往龙潭虎穴闯一闯呢。
“你这人,让人不省心。”苏如晦说。
桑持玉往北辰殿走,“不必畏首畏尾。”
苏如晦赶上他的脚步,“燕瑾瑜是周小粟的丈夫,周小粟是我师妹,我得给她留面儿。”
“她未必珍惜。”
苏如晦登时没话说了。
这小子说得对,苏如晦落寞地想,他们师兄妹两个早已形同陌路。周小粟成亲,请柬都没给他发。她给他发请柬,澹台净没准能同意他去看一眼。
苏如晦突然跑回汉白玉石阶。
夏靖讶然问:“你去哪儿!”
苏如晦吼道:“我去补一脚!”
***
三人一同进殿,高台之上,威严的黑衣男人阖目跪坐,银灰色的长发垂及膝前。君王般的威严,泰山般的压力,走到他面前,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下跪。大门在苏如晦三人背后阖上,殿内只余四周的长明烛火带来的晕黄光辉,澹台净在烛光下恍若精致的雕像。
他睁开眼,灰色的眸子低垂,敛着眉,菩萨般慈悲。
【澹台净,昆仑秘宗大掌宗,朝圣境老处男。一个月前澹台净惨遭破身,处男纪录维持在一百岁,领先大靖四十八州所有雄性生物。】
苏如晦:“……”
他震惊了,久久无法回神。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有些读者好像没看懂人物关系,说一下哈。
苏垢=假江雪芽=蜈蚣妖
真的苏垢早就被蜈蚣妖冒充了,已经碎成渣渣了。真的江雪芽被澹台净囚禁在秘宗,目前下落不明。
第33章 超一品肉傀儡
澹台净眸子微冷,轻启薄唇,“殿外何事喧哗?”
苏如晦被迫知道了澹台净的秘密,不自觉有些心虚,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踹了周小粟他相公,一会儿他要是兴师问罪,劳烦阿舅帮如晦挡一挡。”
“乖张放肆,一如往昔。”澹台净冷冷评价。
“好说好说,”苏如晦笑嘻嘻,“阿舅花容月貌,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澹台净:“……”
按照以前的经验,苏如晦如此以下犯上,澹台净早就勃然大怒,把他囚进地牢了。今朝澹台净只是眸子变冷一些,好像想起什么,泛了点儿波澜,便没什么动静了。苏如晦等了又等,澹台净竟然只字不说。男人端坐在上方,面无表情,好像真是一尊无嗔无怒的大菩萨。
不光苏如晦,连桑持玉也疑惑了。
“阿舅,您怎么知道我是苏如晦的?”苏如晦率先发问。
“黑街,恒泰银号。”
是了,那是苏如晦唯一一次以本人的名义行动。想不到短短五年时间,澹台净已经在黑街安插了人手。
“失策,”苏如晦懊悔,“我不该去取袖里铳的。”
“傀儡密钥。”澹台净道。
苏如晦汗颜,“您还没放弃呢?我真没研制出什么超一品傀儡,你这么英明睿智的人儿,怎么净听谣言,还死心塌地地相信呢?”
“风雪妖魔,你已亲眼所见,”澹台净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站在苏如晦面前,“妖魔肆虐,深入人间,危在旦夕之局,你要袖手旁观?他们口口声声说只为了寻找圣婴,难道你相信他们的谎言?”
苏如晦叹息道:“就算他们真要干点什么,我也没法子。我一个连秘术都没有的废物,阿舅您实在太高看我了。你们清剿昆仑雪山的妖物不是清得挺好的么?死了一大半了都。剩下的也不敢进边都,还只敢在夜晚行动。”
“那是因为妖祖未出。”澹台净道。
“朝圣境的老怪物罢了,历数我大靖四十九州的高手,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距离天人境仅一步之遥。除了您,三位星官大人分列二三四位,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在朝有这些,更遑论在野的。那隐居夔门的曲家老剑圣,听说一剑出万骨枯。我在黑街的时候你俩不是战过一回么?只要您抡臂一呼,届时群雄响应,大家一起对抗雪境妖物。”苏如晦给他出主意,“用不着我。”
“如晦小友想得太过简单,”水池边,摩陀衍那插进话来,“四十九州人心各异,他们只会袖手旁观,等秘宗灯枯油尽,再坐享渔翁之利。可惜妖物并不糊涂,岂会容他们黄雀在后?只怕届时秘宗大厦将倾,妖物进驻人间,从此再难驱返雪境。受苦的不是世家,而是芸芸百姓。”
道理苏如晦都懂,奈何这些老头子死也不信他没有密钥。
苏如晦抓着脑袋道:“我要怎么样你们才相信我没撒谎,要不你们再把我关进仙人洞?”
北辰殿陷入了寂静。
苏如晦一愣,他说什么了么?为什么冷场了?
“你不是没有,你是忘了。”澹台净道,“既然如此,做个交易吧。孤放你归去,你竭力回想。等你想起来,告诉我答案。作为交换,孤告诉你你父亲去了哪里。”
苏如晦猛地抬起眼。
他十二岁那年,他父亲西行,和所有的浪子一样一去不返。师父和澹台净明明知道他爹去了哪儿,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他有时候怀疑他爹再娶了,有了小弟弟,不要他了,澹台净和师父怕他伤心才不说。可他爹实在不是这种人,苏如晦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爹苦修路上没捱过去,死了,所以大人要对他撒那种“你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就回来了”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