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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正衍的手机充了一晚上的电,到李舒雪醒来才开机,打电话叫他下来吃饭,陆正衍接电话时声音恹恹的,提不起劲。
  “你是不是感冒了?”
  陆正衍浑身的冷汗被风一吹,凉意瑟瑟,他甩甩头,“不知道,我去找你。”
  李舒雪心里有个大概的估计,去厨房帮着刘婶准备早饭的时候要了一袋感冒冲剂和几粒胶囊,胶囊用卫生纸包起来揣在衣兜里,等陆正衍来了,吃完饭,把手机和药一并给他,没招惹什么注意。
  “你吃了药要是还不舒服,就打张医生的电话,号码我存到你手机上了,我们都要去悯婶家了。”
  陆正衍低垂着烧红的眼眸,身体时热时冷,“你什么时候结束……?”
  “我也不知道。”李舒雪左右瞧没人注意他们,快速摸了摸他的额头,为难地侧过脸,“你昨天出了那么多汗,又吹了风……这不光是感冒,好像还发烧了。你赶快把药吃了吧,我给张医生打电话。”
  “不用。”陆正衍注意着她缩动的手指,因为主动碰他而不安,他低眉思索,摆头:“你去忙,我有药就够了,真严重,下午回去再治。”
  一个青年也不至于那么脆弱,她低着头绕过他,走了。陆正衍等了一会儿,把冲剂留在了刘婶的电视柜里,出去的时候远远还能看见一个李舒雪的背影,他停住在路边,摊开手掌,把胶囊捻出来,扔进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
  陆正衍回了李舒雪的老房子,拆了纱布,伤口大概已经无碍,他用水管冲身洗了个冷水澡,洗完还穿着脏衣服嫌弃地坐在被王律师睡过的床上,躬着背,低着头,湿头发没有干净的毛巾去擦,他就任由它滴水,把水泥地板滴湿了一大片。
  他越坐越昏沉,头发半干不干了躺下去睡着,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又下起了雨,他头疼欲裂,翻了个身,死死睁着眼睛不允许自己睡觉,呆板地躺着,实在困倦疲累,拿出手机翻找之前他一直忘了的李舒雪的视频,等找到了,他没有打开看,瞪着封面看了许久,身心煎熬,一直撑到中午李舒雪叫他吃饭,摇摇晃晃着身子走过半个村子,到她面前毅然撑直身体,李舒雪引他到屋子边上去,又趁着无人注意想摸他的额头,这一回他眼疾手快,仰头躲开,眼神也跟着躲闪,“我吃了药,都好了。”
  “好了,你嘴巴还是白的……”她说着,才感觉出不对劲,怀疑地盯着他忽然格外蓬松凌乱的头发,“你头上的纱布呢?”
  “扔了。”
  “陆正衍,这里没有好医生,你别乱来。”
  “没乱来,下午回去?”
  李舒雪叹气:“嗯……先回去。”
  李舒雪的表情说明一切问题,他不需多问。吃过饭雨停了,他为了保持清醒,跟着李舒雪一起去了李祈悯的院子,照样在外面等,和他一同站在外面的还有李祈悯的丈夫和儿子,她的丈夫在一边蹲着抽烟,儿子离他近,一头褪色黄毛,眼神阴沉,见陆正衍模样正经,过去给他递了根烟。
  陆正衍听里面李舒雪嗓音沙哑,眯着眼睛接了烟,“叫什么?”
  “李泉,要火?”
  他夹着烟笑了,顺势承了他的火,浅浅吸一口,劣质香烟入侵了他的口腔和心肺,他压制住想咳嗽的欲望,仰头,“谢谢,怎么不进去听了?”
  “听,听什么,把我们爷俩赶出来,不知道跟我妈说什么呢。”
  “她想说的,应该重复不止一遍了。”
  “是,重复没有用啊,我妈不听这些,呐,我爸这两天没去干活了,再让你们这帮人在家谈,我家要揭不开锅了。”
  “缺钱。”
  “呵呵……那当然……其实谁都知道我妈其实有病,村上人都不看这个病,也没人有那个钱让她去看那个病啊。”李泉打量他的穿着,压低音量,“欸,你跟里面那些人什么关系?这两天没见过你,你是扶贫办的还是献爱心的?”
  “都不是。”
  他再次降低音量,“你有钱?还是你是会计,管钱的?”
  陆正衍抽烟不语。
  “其实我觉得吧,给穷人献爱心最好的法子就是发钱,你回去跟你们组织领导说说,给我妈发十万块钱,她就什么病就都好了,胆子也大了,什么坏人不敢告,什么庭不敢出?”
  他把烟拿远了,撇开凑近的李泉,侧脸望望李泉父亲愁又怒的脸,品咂着舌尖上刺激烧灼的烟丝气味,点头:“你想要多少?”
  李泉激动起来,“你真有钱?”
  陆正衍冷笑,“呵,里面劝人劝得嗓子哑的人是我妻子,我现在吃她的软饭,她管钱。”
  “嘶……真的假的,舒雪姐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那我该去问她?”
  “她是这个公益小组的发起人之一,你自己想。只是她今天劝说失败,心灰意冷走了就不会再来。”
  “怎么可能……献爱心的人都挺执着的,过不了几天,她还得回来。”
  “她执着的是公益,而不是你的母亲,中国之大,她的怜悯也许无限,但注意力却有限,能得到帮助的永远只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
  李泉歪头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问:“你说真的,你们这个公益小组真的发钱?”
  陆正衍丢了烟,用脚碾灭,“补助、资助、帮扶,你母亲更喜欢哪个说法。”
  “那我们直接进去谈钱不就行了,还绕这么大的圈子干什么?”
  “要绕圈子,是因为里面有圈外人。”
  “那领导怎么不悄悄来跟我们透露,让舒雪姐讲这么久?”
  陆正衍闭眼,“你觉得……我现在在做什么。”
  李泉涨红了脸,额头红筋暴起,似乎顿悟,急忙点头:“好,过了周末我就带妈上市里去,这病得治,在村里可治不了……”
  陆正衍背靠着墙,头疼欲裂,“当然。”
  ……
  下午一行人走的时候李祈悯没出来送,俩父子诡异地感谢了刘主任,目送一行人离开。
  李舒雪着急回家里收拾刘主任的被子,先走一步,一进门就见屋里地上满是水痕,一根水管盘在厨房的水龙头上,接口处还在滴水,不远处桌子上放在一块湿了的脏纱布,显然是陆正衍的东西,显然他在这里洗了个澡,还是冷水澡。
  感冒发烧的病人为什么给自己洗冷水澡,李舒雪脑子里嗡嗡响,不知该说什么,陆正衍做什么原本与她无关,她压制着情绪收拾了东西给刘主任还回去,回去的路上刻意离陆正衍远远的,他靠近一步她就远离两步,就算刚下了雨路滑,她也坚决不要他搀。
  陆正衍全程直冒冷汗,强撑着精神跟着李舒雪,还要费心力注意着她的脚步踩得稳不稳,明明是无聊的差事,他却没有丝毫苦恼,就快撑到车前,他卸了力气,临上车前揽住李舒雪的肩膀,靠在她身上,“抱歉……”
  “你不是吃了药好了吗……”李舒雪缩起肩膀,推他的腰身,“陆正衍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生病,骗我就那么好玩吗……你松开……”
  他马上收回手臂,排除嫌疑一样故意往回退两步不再碰她一根头发,歪斜着身子胸膛起伏,额头的冷汗一颗赛一颗显眼,他虚虚睁着眼,目光发沉,病态而冤屈,“你连这个都怀疑,李舒雪,还有什么是你不会怀疑的……”
  李舒雪替他开车门:“上车。”
  他岿然不动。
  “……你先上车。”
  陆正衍冷着脸转过头,摇摇晃晃绕到车的另一边去上了车,仰躺着闭上眼睛,李舒雪坐到他身边他也面无表情,还刻意往车门边挪了挪,把大半的空间都留给她。李霞和王律师看着后视镜一脸疑惑,啧啧两声懒得理了。
  李舒雪捏着布包直挺挺坐着,身边的病人的怨气在蔓延,她一直试图忽视,可是陆正衍偏偏不让她安生,怀抱双臂往角落里挤,仿佛不愿和冤枉他的人待在同一个空间当中,可她恰恰没有冤枉他,又或者他是真蠢真傻,不知道生病不能洗冷水澡……
  她心烦意乱,想不明白是哪个答案,转头去看窗外,却还是注意着他的动向。毕竟他现在的病是真的,等下回去陆正衍要是住了院,回家只看见她,不见陆正衍,不知道陆望舒要哭多久。
  就这么四处乱看了十几分钟,她再转过眼睛来,陆正衍已经歪着头闭上眼睡着了,脑袋随着路的颠簸而晃动,浑身是病的脆弱模样。
  李霞咳嗽一声,低声问:“怎么回事,早上就看你们不对劲。”
  “感冒了。”
  “吃药了?”
  “给他吃了。”
  “又严重了?”
  “他……是。”
  李舒雪叹气,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腿上,陆正衍有意识往她那边挪了挪,刻意又非刻意地倾斜身体,把头靠到她身上,李舒雪看看前面两个人,再低眼看看这个性质难以界定的病人,咬咬牙让他靠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陆正衍的鼻梁压着她的颈,土路颠簸,皮肤摩擦不断,李舒雪腰脊后面有两根筋酸得发麻,上了高速那磨人的鼻梁终于不再挤压她,他却把手搭在她的腰侧,呼吸逐渐均匀,靠着她睡着了。今日一整天的折磨仅仅是为了安稳地倚靠这一两个小时,他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此刻就是他享受丰厚回报的时刻,他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
  开车的李霞低低笑出了声,“我看他这样还不如跟你哭一场……”
  李舒雪仰着脖子如芒在背,到了医院立刻摇醒陆正衍,催着他进了医院,做完头部检查,陆正衍躺到床上护士给他吊上了点滴,李舒雪才终于可以安生地把后腰那酸透了的筋舒展舒展。
  “小希等下来了,她要哭的……”
  陆正衍摸摸鼻梁,“她睡了,齐盛明天才带她来。”
  “那我回去睡。”
  “等等,不是想听听医生怎么说我的病么。”陆正衍转头,“难道就因为我洗了冷水澡,病情加重,我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了,你对我连这点兴趣都没了?”
  “你干什么我不管。”
  “不管,不管你收拾了床出来开始就不理我,我洗冷水澡就是故意生病骗你,李舒雪,你的同情怎么这么好骗?每天幻想被人骗,被人伤害,这是一种病。”
  她眼神躲闪,隐隐恼怒,“我去叫医生来给你拆线。”
  “你坐着,医生会来,不需要你去请。你想听他说什么,说我一辈子都记不起来,我再也不是他了你才满意才安心吗……如果他说我随时可能会恢复记忆,你要把我扫地出门?”
  “我先听医生怎么说。”
  “至少你有个预判,我好奇你的预判。”
  她神色几分痛苦,伸手碰了碰他的输液管,“你就是陆正衍,我知道,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发疯,在那之前我们别再见面了……小希……小希我也不见。”
  陆正衍沉眉:“你就这么恨他。”
  李舒雪呼吸急促,望着他:“恨,如果你还是那样,我只会离你远远的。”
  “呵。”他暗自握紧手,“那幸亏,我不是他了……”
  李舒雪坐下来,暂且原谅了今天陆正衍的冒犯,捏着扶手,煎熬地等待医生过来告诉她一个答案,能教她该如何处理和陆正衍关系的正确答案。
  很快,有人把答案娓娓道来:“目前从检查结果来看,病人的脑损伤已经痊愈,只是伴随的失忆后遗症在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还丝毫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他记不起从前的任何对话、家人、事情等等记忆印象,说明家属要做好病人会长期处于完全失忆的状态的心理准备……他跟自己最亲密的家属,自己的女儿接触都不能刺激记忆恢复,恐怕想恢复记忆很难了。病人的性格也可能会随着许许多多幼年成长阶段的记忆的隐藏而改变,暴躁的人可能会变得温和,温和的人可能会变得木讷,很有可能会有本质的影响,具体的变化情况要看家属的观察才能得知……”
  陆正衍还将遭受着可怕的后遗症,李舒雪却彻底松了一口气,她淡然地对医生点头,淡然地扫过陆正衍的脸,却仅仅是维持表面的淡然,她卑鄙地庆幸着,窃喜着,仿佛从恶魔手中偷来了一丝蜜糖。
  陆正衍似乎收到打击一般转过身去,李舒雪就这么坐着看他的背影,一直看到深夜,他没睡,他们独处着,她也不必感到惊慌。
  “小舒,你高兴了,是不是……”
  此刻,李舒雪出乎意料没有因为这个称呼感到深深的害怕和羞辱,虽然往日的回忆还在困扰着她,但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她从医生的话中获得了莫大的勇气,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大到足够支撑她站起来绕到他朝面的那一边,慢慢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躺下来,脸色平静:“我要睡了陆正衍,等我醒了我们就回去,你别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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