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举) 第105节

  一声响亮的抽空声,“啪!”地打在左宏吉的身上,被打倒的地方皮开肉绽。
  人群顿时也熄了声。
  见他挨了一鞭子却还一声不吭,看守收了鞭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然后才道:“把他给我带到牢房里去,我倒是要看看,骨头是不是真的这么硬。”
  “走!”
  说罢,便先抬脚离开了这块儿地方。
  几个手下拽着脚下踉跄的左宏吉,也跟了上去。
  不多一会儿,人群散去,各自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待着,他们是没有午歇这种好事的,稍微能蹲一会儿就是最大的休息,再过一会儿又要上工了。
  回到房中,忍了一路的姜大郎靠着墙滑坐在地上,眼中满是绝望,眼眶红了又红。
  怎么办?怎么办?
  最能跑的牛二哥被他们吊起来了,最有主意的左大哥也被他们抓走了,还有随时会被工友们举报的阴影笼罩在头上,姜大郎只觉得耳际嗡鸣,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还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雷大哥……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激灵了一下,立马坐直了身子,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嘴唇不停地动着,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对,还有雷大哥,他逃出去了,他一定能找到人救我们出去的,一定能的……”
  阿爷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一定能出去的,我要回家……
  与此同时,上工的哨子被吹响,其他看守们的吆喝声和叫骂声也响了起来,姜大郎用脏兮兮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步往外头走去。
  ……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郊外提前准备好的宅子里放下马车,换成骑马一路过来的沈伯文几人,也在雷茂的引路下,来到了距离这个私矿半里地的高处。
  因据雷茂所说,他先前所在的那个私矿,就藏在仙庸山里,但是距离清溪银矿很远,山路尤其不好走,因而他们奔波了一上午,才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方。
  沈伯文没有下马,在这个位置上,底下的矿场尽收眼底,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情已是差极。
  而他身后那几个方指挥使派过来的人,此时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原本以为过来是要保护这位通判大人的,还老大的不高兴,他们都是方指挥使的手下精|兵,自觉被大材小用了,但碍于命令,还是打算尽职尽责的干活儿,却没想到究极原因竟然是眼前的私矿……
  沈伯文收回视线,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调转马头,对几人道:“先回去。”
  说罢,便夹紧马腹,策马下山。
  其他几人包括雷茂,连忙跟上。
  换上马车回到自己家中,沈伯文让卫所的几位在外院稍等片刻,自己直接去了书房,唐阔赶忙帮着研墨,他提笔蘸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信,这是写给方指挥使的。
  将这封信放在边上晾干的时候,他又写了一张拜帖,这一张,则是给孔知府的。
  放下笔,唐阔已经将他的私章与通判官印都递了过来,沈伯文面无表情地盖在信上,又将拜帖递给他,言简意赅地道:“送到知府府上。”
  唐阔哎了一声,点点头道:“小的明白。”
  应完便拿着拜帖就要出去,沈伯文又交代了一句:“去把江百户请进来。”
  江百户,便是方指挥使派来的几个人里面那个领头的,也是功夫最好的。
  江百户来得很快,一打照面,沈伯文便将信递给他,又道:“此事十万火急,还望江百户快马加鞭。”
  “沈大人放心便是。”
  江百户此时也是心急如焚,想要赶紧赶回去把这件事告诉自家指挥使,闻言便答应得很是痛快。
  也顾不上说什么客气话了,应完就提出告辞。
  沈伯文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回来之后,他站在书桌前,久久没有言语,像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前去送拜帖的唐阔进来回话,沈伯文的手指才动了动,收敛起面上多余的神色,问道:“孔大人那边怎么说?”
  唐阔显然是赶着回来的,还在大喘气:“回老爷的话,那边儿说您随时都可以上门拜访。”
  沈伯文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从自己去参加接风宴那天开始,他就发现孔知府对自己的友善程度很高,不过在这之外的,还有他那种想要得过且过,把任期混完的态度,不仅仅出于自己的观察所得,先前在京中时,谢阁老与自家老师也跟自己分析过孔建安此人的性格。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沈伯文才想要赌一把。
  赌——孔知府并没有参与到私矿案中。
  “备马,我们这就出门。”
  事不宜迟,沈伯文并没有犹豫,便对唐阔吩咐道。
  唐阔响亮地哎了一声,虽然不知道自家老爷有什么打算,但是肯定是有道理的。
  事实也正如沈伯文所预料的那样,孔建安让下人客客气气地将沈伯文迎了进来,刚让下人们都下去准备设宴,正想说跟沈伯文几句闲话,联络一下感情,就被对方的第一句话吓得魂儿都快飞没了。
  “不知师叔是否想戴罪立功?”
  那一刻,孔建安浑身都僵了一瞬,还当自己纳了罪臣之女为妾的事被发现了。
  第九十三章
  九十三章
  不过孔建安这么多年的官儿到底没有白当, 片刻之后就冷静了下来。
  “师侄说的这话,老夫怎么听不懂呢?”
  孔建安端起下人刚送上来的凉茶,掩饰似的饮了一口, 甜滋滋的凉茶入喉,抚平了他被这燥热的天气弄得有些烦躁的心情。
  自己放下茶盏,还要对沈伯文也招呼一声:“师侄莫要客气, 多喝凉茶,对身体有好处。”
  这后半句话说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沈伯文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道:“不知师叔对兴化府的银矿怎么看?”
  “清溪银矿?”
  孔建安下意识问了一句,问完就心道, 这玩意儿自己还能怎么看?
  自己刚上任的时候,老黄就跟他说过,清溪银矿的产量逐年减少,怕是过不了几年,就没什么产出了。
  然而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孔建安又不会认矿, 也不能发现新矿, 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难不成……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沈伯文。
  难不成自己这个温文尔雅一表人才的便宜师侄, 想借此搞点儿银子花?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他顿时摇了摇头,脸颊两侧的肉也跟着颤了颤, 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不管怎么说, 他对韩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对韩辑教学生的水平也有点儿信心,他教出来的人,应该不是这种人。
  想了半晌都想不明白,这便宜师侄也不给点儿提示,干脆不想了,他敲了敲桌面,语气中带了点儿不高兴,“银矿上的事,一向是黄同知管着的,老夫不甚清楚,师侄若是有什么话就直说,莫要绕弯子了。”
  沈伯文闻言便知对方的情绪不太好了。
  不过他自己也不是相当谜语人,但还是出于再试探一下孔建安的需求而已。
  方才问完那句话之后,他观察了半晌,才又一次确认,这位应当是真的不知道。
  眼看着孔建安面上的神色越来越不耐,沈伯文才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敢问师叔,兴化府若是还有其他的银矿,却没有上报给朝廷……”
  “什么?其他的银矿?”
  他话音刚落,孔建安就立马又问了一遍,虽然他面上还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起来,若不是多年为官的经验还在,怕是早就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眼中的惊讶却是怎么掩饰不住的。
  开什么玩笑!
  兴化府若是真有已经开采了,却没有上报给朝廷的银矿,那自己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
  沈伯文下意识地,又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神色,想确认他此时的惊讶是不是真的。
  然后收回视线,得出结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真的。
  他故意停了半晌,见孔建安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才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据下官所知,仙庸山内,就有起码两处私人所开采的银矿,大人竟不知吗?”
  ……
  等到沈伯文踏出孔府的大门,身后来送他的孔府下人还恭恭敬敬地弯着腰,道了声:“沈大人慢走。”
  沈伯文“嗯”了一声,往台阶下走去。
  不远处,唐阔正牵着他们来时骑的两匹马过来,沈伯文抬起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阴云密布的,空气中也略显黏腻,仿佛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想到方才与孔知府的谈话,他倒也没想到谈到这么晚,不过好在,在自己拿出景德帝交给自己的密旨之后,孔知府立马就跪了,后面的沟通,自然更加顺畅。
  他收回视线时,唐阔已经牵着马过来了,主动提醒道:“老爷,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等会儿雨落下来,淋了雨就不好了。”
  沈伯文点头应了,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主仆二人朝着通判府的方向而去。
  而孔府之中,沈伯文走了许久之后,外头忽然雷声阵阵,暴雨哗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打在院内的青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孔建安呆坐在原先的椅子中,后背上已然被冷汗湿透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外头传来赵勤的求见声,才将他方才丢了的一魂一魄给唤了回来。
  “进来吧。”
  他有气无力地道。
  赵勤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照例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大人。”
  “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了。”
  孔建安呼出一口长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招呼他坐下,开口道:“默存啊,我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让你帮我拿个主意。”
  “大人请说。”
  赵勤小心翼翼的道。
  他方才一进门,就发现自家大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方才那句话,居然连本官这个自称都忘了,可不像平时的样子啊,也不知道方才沈大人来说了什么?
  他还在这边想着,孔建安却已经把方才的事儿都说了一遍了。
  越说他就越愤慨,方才面对沈伯文的无力通通化作对黄同知与秦千户的怒火。
  孔建安气得将手边的茶盏一把挥了下去,“哗啦”一声,顿时摔了个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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