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舍己救人

  沈谈见火候差不多了, 又道:“事实上,还有另外一种方式,能让献祭的生灵数目少上一点。”
  众人急急看向沈谈。
  沈谈道:“本源之花的形成需要格外精纯且大量的能量。所以,任何能提供精纯能量的生灵或者物都是可以的。倘若各位愿意,可以将这些年各位攒下来的身家都拿出来。不论是灵植魔植也好, 法器魔器也罢,或者是灵石魔石也行……只要是含了能量的修真资源, 都能作为凝练本源之花的材料。”
  “但是, 这些修真资源到底比不得生灵的血脉之力,所以凝一朵本源之花需要付出的修真资源是惊人的,也许会掏空一宗、一族的全部底蕴也未可知。这一点我希望各位心中有数……”
  众人听完,又深深皱起了眉。但这一回,笼罩在众人头顶上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已经稍稍放缓了。
  这倒不是说在座的这些人对自己这些年攒下的身家格外慷慨了。事实上, 沈谈若是一上来就说要众人将自己的修真资源交出来,恐怕早就有人不干了。可沈谈一上来先要求三百万万人命……
  人命威慑在前,再求修真资源的话,反倒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人群窃窃私语了小半晌, 终于有人起了头, 向众人道:“凡人界有一句话,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话放在咱们这里, 也有那么一两分道理。我知道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先辈数代人才攒下那点家底也委实不容易。但本源崩毁在前, 这会儿不是心疼修真资源的时候。我提议, 咱们就以这些修真资源来凝练本源之花,如何?”
  有人立时附和。
  “在理。”
  “可行。”
  “比之三百万万生灵性命,自然是该抛弃这些修真资源的……”
  但人群中,也不乏有人眼神微微闪烁着。
  事实上,于有些人而言,生灵性命还真没那么值钱。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假,可不是还有句话,说“人为财死”吗?这样的人便是在修真界也不在少数。
  但大势面前,这部分人也没冒尖,而是暂时按下了心神,静观其变。
  场上的氛围慢慢热烈起来,似乎所有人都同意将自己的修真资源贡献出来了似的。
  终于有人又问道:“交出自己的身家,这自然是可以的。可这量又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是想占各位名门大宗便宜的意思,可我实在囊中羞涩,这些年闯荡下来,也不过就攒下了那么一点家底。这又该怎么算?”
  沈谈心内一叹。
  来了,终于到了所有问题的核心——配额的问题了。
  修真界的人这般多,有些人富贵些,有些人穷苦些,资源的配给本就不对等。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要求所有人都拿出等量的资源来凝练本源之花呢?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穷苦的人指望富裕的人在前面顶着,可富裕的人却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给资源可以,可每个人该给多少?又该怎么给?
  或者也不是每个人,而是每个势力?
  场上的议论声一下子就爆发开来。
  “没有名门大族还需为散修负责的道理吧?”
  “不若分成人妖魔三族呢?三族等分,族内再自己调节,这样如何?”
  “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人族人数最多,妖族和魔族数量较少,凭什么要等分?这算哪门子公平?”
  “我看人妖魔这样分就挺好。别忘了此前人族和魔族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可不跟仇人为伍。”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是人族内自己的事,是不是就让那些大宗大族出血就行了?反正我是两袖空空……”
  众说纷纭里,沈谈轻轻垂下了眼。
  她对这个僵持的局面的形成并不感意外。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想法多了,彼此又谁也不服谁,自然就成了纷争。每个人似乎都有道理,每个人又都有冷酷的一面。很难说清到底谁才是对的。
  法则崩毁之事又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虽然严重,但还在发展,一时尚未加诸于身……
  两相结合,短时间内,这事是没个结果了。
  沈谈坐在王座上,隔着一条河道看着对面争论不休的众人,一时有些出神。
  也不知道阿音那边怎么样了?
  ——
  离音这边,在她说完死人救世之法后,景昭就沉默下来。
  作为曾经的王君,景昭也是个见惯了场面的人,自然知道此法有多难。
  世上的确有舍己救人的人,可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离音若是说需要十个、百个……哪怕她再夸大一点,说个十万个生灵去献祭,都不是没有可能。
  可三成以上生灵的命……意味着十个生灵里,得有三到四个主动牺牲的生灵……
  这哪有可能呢?
  景昭很快也想到了以修真资源代替人命的做法,可只是想到一半他就放弃了。
  以景昭的估计,如今世间最大的能量来源,还真是活生生的生灵,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即便以修真资源代替人命,又需要多少才够呢?
  景昭轻轻一叹,一时也无言。
  离音忽然问他:“当初你去荒芜之地献祭之前,是怎么想的?”
  这话才刚出口,离音就后悔了。
  无他,太冒犯了。
  景昭则微微一愣。
  他倒没觉得被冒犯了,只是一时没想到离音会问这个问题。
  至于当年的事……
  景昭的坐姿下意识又放松下来,几乎是半倚在案几上了。
  说起当年那段不算愉快但大抵算得上“光荣”的往事,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不见居功自傲,也不见愤懑不平,只像是在说起别人的事:“当年啊,其实一直到最后一刻了,我都没觉得自己真会去干什么类似于献祭的事……”
  离音抬起眼来看他。
  “从哪里说起呢?”景昭微微沉吟了小片刻,开口道:“在渊南族的史书记录上,前两任渊南王君都是已逝,只有我是失踪了。这倒不是说如今的渊南族民还知道我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而是他们真以为我失踪了。毕竟在我之前,那两任渊南王君都交代好了后事,只有我,突然就杳无音讯了,算是不告而别吧。”
  景昭继续道:“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因为在我离开渊南族之前,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去献祭。时至今日我再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事实上,这的确不太像我会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抬眼来看离音,“当年你在南望渊楼里也算读了一点关于我的记载,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景昭是个怎样的人?
  离音一时有些犹豫。
  景昭看她有顾虑,不由得更感兴趣了,“但说无妨。不如这样,你说说渊南隐就好,别说我。”
  可渊南隐不就是你吗?
  离音这般嘀咕了一句,也没再卖关子,而是真的回想起了一番自己当年看到的关于渊南隐的记载,以及曾经见到过的渊南隐真人。
  她道:“渊南隐……其人聪敏、博学,但桀骜不驯,偏好剑走偏锋。是个……挺危险的人。”
  离音说得有点保留。
  景昭听完,不知怎么的竟然有点得意,“你还真是客气了。用我当年的道师的形容,他说我是个睚眦必报、手段狠辣、随心所欲的人。说若不渊南族人悉心教养、呵护着我长大,把我的性子掰回来了一点,搞不好我会是个草菅人命的昏君……”
  离音脸上的神色就有点怀疑,倒不是说怀疑景昭这些话,而是怀疑景昭如今这神情。
  这也不像是什么夸奖的话啊,他怎么那么高兴呢?
  景昭笑过一番,脸上的笑容又渐渐的淡了下来,像是自一场回忆里慢慢醒过神来似的。
  “就我看来,我的道师对我的评价十分精准。我这样的人,的确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若说只为渊南族,我还能吃点亏,毕竟这是生我养我的族群,同族同胞是不是?可若是为了天下大势、为了天下人……说真的,我从不认为自己会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牺牲。”
  可你到底还是去献祭了。
  为什么呢?
  离音看着景昭。
  景昭继续道:“但可能是这些年我那位道师的教导太成功了,又或者是渊南族人的关怀实在太消磨人的意志了……总之,在我下定决心要不管所有献祭的事时,我隐隐约约有一点点不舒服。就一点点。”
  “这点点不舒服,就好比你走在一条平坦的小路上,忽然踩到了一颗圆滚滚的、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石子似的,就是轻轻被顶了一下。没受伤,没流血,甚至大多数情况下你甚至不会发觉……大概是这种程度的不舒服。”
  离音轻声道:“可你还是发觉了。”
  景昭点点头,几乎是长叹一声:“没错,可我还是发觉了。一旦发觉,这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墨点落在一张白纸上一般。我每次不经意间就会看到这个黑点,看见一次就不舒服一次。我原本不该是一个会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任何一点不舒服的人,我就算是个小人,可也小人得格外坦荡。我甚至不怕承认这一点……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知道。
  在当时的渊南隐看来,他竟然会因为不去献祭而有点点良心难安,这才是让他最不舒服的事。
  说到底,他其实还是有一颗柔软的心,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甚至不想承认罢了。
  景昭继续道:“我这种人,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痛快的。我就想,倘若我真去献祭了,那么这点不舒服就将不存在了。并且往后的日日夜夜里,只要一提起这件事,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此间的所有生灵,都欠我的!我是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比起那点不舒服,这种当所有人的恩人,让所有人都欠着我的感觉无疑让我更开心一点。所以我就去了。”
  可事实上,甚至没有人知道你曾为他们做过的事……
  甚至包括你的同族。
  除了她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之外,这世间又有谁知道你去了哪里呢?
  离音的神情就有些晦涩起来。
  景昭看着她的神色,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有点可怕的猜测。
  他心里几乎是咯噔一下,眼神立时深了起来,“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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