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22节

  “好啊!天下最毒妇人心,此言果然不虚!”三昧原已不想活,被她言语一激,反激出了斗志,挺身鱼跃而起,顺手抄了身旁一根扫帚棍,惨然道,“和尚小时候师父常劝我要勤练武功,和尚不听,还发誓说以后行走江湖绝不用师门武功,今日和尚反正已经破了一誓,也不怕再破一誓,恶婆娘,看和尚跟你斗上一斗!”
  说着,一声暴喝,将手中扫帚棍挥舞得飒飒生风,与此前判若两人。
  楚惊寒也不惧他,提刀纵来,直攻要害。
  三昧木棍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右腕。
  楚惊寒却手腕一抖,将刀从右手换至左手,调换速度极快,来势竟丝毫未缓。
  三昧没料到此女能在千钧一发的打斗中左右手更替用刀,一惊之下,忙收棍回身,危急中乘势跃起,勉力从斜侧面蹿过。
  只听“咔嚓”一声,楚惊寒的刀已砍下扫帚棍的一头。
  沈墟于假山后轻轻“咦”了一声。
  “双手轮替使刀,这是落霞刀法能从众家功夫中脱颖而出所仰赖的独门秘技。”玉尽欢将手中折扇拨开又合拢,合拢又拨开,“刀不像剑那般轻灵飘逸,常人使刀或惯用右手,或惯用左手,练得久了,难免一手力大,一手力小,临场若需换手,必定生疏滞涩。落霞刀法却要求所习之人左右手势均力敌,以求交战时能在出其不意时轮换自如,使出杀招,他们甚至还将这轮换的手法融入到刀法中去,是以落霞山庄的刀比别家快,也比别家诡奇多端。”
  沈墟从鼻间“嗯”了一声,继续凝神观战。
  十招内,三昧的扫帚棍已被砍了三次,眼下只剩下小小一截,拎在手里与他魁梧的身形一比较,显得有些可笑。
  “和尚小心了,现在我要刺瞎你左眼!”
  只听楚惊寒一声轻啸,凝着寒光的刀刃劈空而来。
  三昧既听她说要刺他左眼,立即挥棍护住左半边身子,他这一路棍法叫作“天罗地网”,全力使将出来能将全身要害护得密不透风,但他学艺不精只学了个五成。不过就算只有五成,护住半边身子也绰绰有余。
  此时,沈墟摇头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玉尽欢问。
  沈墟道:“他错了,楚惊寒根本没想刺他左眼。”
  只听庭院中传出“啊”一声惨叫,三昧捂着右眼弯下腰,掌缝间血流如注。
  果真不是左眼!
  玉尽欢不免惊讶:“你能看清楚惊寒的刀?”
  沈墟沉吟着没说话。
  玉尽欢又换了个问法:“你能看清多少?”
  沈墟道:“七七八八。”
  玉尽欢挑眉,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看清七七八八。
  楚惊寒的刀很快。
  见血封喉。
  今夜的月很冷,很圆。
  楚惊寒又说话了。
  “和尚小心了,现在我要砍下你右耳!”
  三昧此时听到她的嗓音便如听到阎王爷催命,见她便如见到玉面罗刹鬼,剧痛之余,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心中栗六。
  但和尚到底有骨气,拄棍站起身,用一只眼睛死死盯住她:“来呀,和尚怕你不成!”
  月光缓缓拂过锃亮的刀锋,楚惊寒动了。
  和尚这次学了个乖,反其意护住左耳。
  “啪!”
  一只惨白的耳朵掉在地上,滚了一层泥。
  和尚这回却是真没了右耳。
  和尚大怒:“恶婆娘嘴里没一句真话!”
  现在他没了一只眼,也没了一只耳,依照楚惊寒之前撂下的狠话,接下来就该轮到舌头了。
  好在舌头只有一条,倒不用怕她声东击西。
  楚惊寒幽幽道:“这下不用我提醒和尚当心了,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再过一阵,就一个字也不能说了。”
  和尚搜肠刮肚,“恶婆娘”“母大虫”“老虔婆”噼里啪啦骂了一通。他扯着嗓子骂,楚惊寒微微笑着听,等他骂累了喘口气,楚惊寒脚下轻动,提刀掠来。
  刀尖离和尚的嘴巴只有寸许,和尚不住后退,刀尖却如盯上猎物的毒蛇,紧追不舍。
  只听得——
  “铛!”
  “呛啷!”
  楚惊寒手上一震,刀的去势被阻。
  架在刀上的,是一把剑,和一柄玉骨扇。
  “你们是谁?”她那张素净但幽怨的的脸上划过不耐烦,“难道是这和尚的帮手?”
  玉尽欢撤了扇子,刷地打开,人五人六地扇了两把风,语重心长道:“楚庄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废话,你要救和尚,先打过我再说!”楚惊寒落霞刀法难逢敌手,久而久之,就变得恃才傲物,全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我不跟你打。”玉尽欢笑吟吟道。
  楚惊寒冷哼:“那就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我也不滚。”玉尽欢说着,朝沈墟眨了眨眼。
  沈墟直觉不好。
  果然,玉尽欢喜滋滋地给他挖起了坑:“我这位兄弟想跟你比划比划,他要是赢了,还请您留和尚一条性命。”
  “好!那就来吧!”
  未待沈墟有开口辩解的机会,楚惊寒的刀就劈至跟前。
  沈墟匆匆瞪了满脸堆笑的玉尽欢一眼,只好硬起头皮与她周旋。
  旁观是一回事,真正打起来又是一回事。
  能看清是一回事,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见招拆招又是一回事。
  沈墟刚上手时,只觉得楚惊寒的刀直如狂风扫落叶,一亮刀就洒开一地银光,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待到勉力维持了十招之后,沈墟手里的剑逐渐跟上了他的眼睛。
  酣斗数十招后,楚惊寒也意识到面前这位看上去似乎才刚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其实是位了不得的劲敌,她将一颗因急于报仇而躁动不安的心放平放稳,沉着应敌。
  突然,她左手一刀斜劈,猛地往右一拧腰,双臂微张,使出落霞刀法里的一招“寒林暮鸦”,反手下撩。
  这一刀砍来,沈墟竟不闪不避,他料定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着还在后头,所以他只是手腕轻带,懒懒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不封不闭,也以虚招应对。
  果然,行到中途,楚惊寒将刀自左手换到右手,虚招变实,刀锋直向耳后砍落,卷起的气流拂动发丝,可见气势沉雄绝伦。
  沈墟遇强则强,遇快也快,往左闪身的同时看准了破绽,剑柄倒转,当胸撞了上去。
  楚惊寒被撞得肋骨生疼,连连后退,气口一松似将跌倒,突见刀光一闪,“嚓”的一声,尘土飞溅,她手中长刀已钉入土地,止住了她的退势。
  沈墟一击得手,也不想乘胜伤人,当下欲收剑入鞘,猛听得呼呼声响,两枚小小暗器划破气流疾飞而至,目标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前的楚惊寒!
  沈墟愀然一惊,忙挥剑帮忙抵挡,只听玎的一声轻响,一枚银针被打落在地,另一枚却已插在了楚惊寒右手手臂上。
  楚惊寒轻哼一身,秀眉微蹙,拔了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
  “针上有毒?”沈墟嗓音一颤。
  “剧毒无比!哈哈哈哈哈!恶婆娘这下可着了和尚的道儿!”背后,三昧和尚半边脸都是鲜血,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和尚既能起沉疴,疗绝症,当然也能以毒攻毒,一击毙命!”
  “这是什么毒?”
  “跟你儿子所中的毒一般无二!”
  楚惊寒面色大变,她心知自己方才那般针对和尚,和尚就算是死了也绝不肯给她解药。思索间,额上遍布冷汗,右手手掌已经变得深黑如墨,麻木感自伤处蔓延至臂弯,逐渐上升,再过不久,毒入心肺,药石罔医。
  略一沉思,彼时她能在片刻之间做好抉择手刃亲夫,此时她一样也能弃卒保车。
  只见白光一闪,她飞快地自地里拔起刀,手起刀落,一条血淋淋的右臂就此与身体分离,飞落在不远处。
  断臂之痛,惨绝人寰,她咬紧牙关,身子只是晃了晃。
  “好狠的婆娘!这样也好,和尚没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你没了一只手,咱俩扯了个直!从此两不相欠江湖不见!”
  三昧本要走,回头又朝沈墟和玉尽欢连连作了三揖,抬手丢来一枚竹牌子。
  沈墟接住,只见竹牌正面刻了个“昧”字。
  “这是三昧和尚的信物,凭此信物在街上随便找个小叫花,给他十枚铜钱,就能找到和尚!行啦,祝二位吃好喝好,身体康健,和尚去也!”
  话音落地,人已飘出几丈远。
  楚惊寒大仇未报,又折了一条手臂,哀怨地瞪着沈墟,沈墟便也由她瞪着,一动不动。
  良久,她扶着刀柄缓缓站起,缓缓转身,拖着沾了自己血的刀,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她还会再回来么?”沈墟站在原地,低头盯着那条黑气萦绕的断手。
  “不会了。”玉尽欢轻摇玉扇,“很长时间内都不会了。”
  一个以双手轮替使刀为绝技的刀客没了一条手臂,就等于没了尊严与傲骨。
  这就是江湖。
  沈墟在江湖初来乍到,在藏秀楼也是初来乍到,藏秀楼里一帮姑娘们见他天真质朴,纤尘不染,话不多,脾气又好,就成天变着法儿地逗着他玩乐,她们一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平日里说起些荤段子来简直不堪入耳,沈墟常被逗得满脸通红,落荒而逃。
  每每此时,玉尽欢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腮,唇边还噙抹蔫儿坏的笑,悠然作壁上观,从不施以援手。
  为此,沈墟要与他绝交,玉尽欢嘴里哄着好了好了下次哥哥帮你,结果下次就倒戈到了对方阵营。
  哥哥个屁。
  几日相处下来,沈墟发现玉尽欢与花意浓关系匪浅,二人时常池塘边并肩漫步,谈笑风生。
  他还从小姐姐们嘴里学到一个新词儿,叫小心肝儿。
  花意浓应该就是玉尽欢的小心肝儿。
  玉尽欢平时无所事事,就喜欢招猫逗狗,勾的整个藏秀楼上上下下的姑娘,哪怕是做饭婆子都对他死心塌地,衷心不改。他会弹琴,会武功,长得俊,还是个才子,喜欢作些淫词艳曲,作出来还非要教小姐姐们唱成小曲儿,用他写的词谱成的小曲儿每次都能成为坊间热门单曲,揽客效果一流。他甚至还会写话本子。写的那些个话本子沈墟瞄了一眼,光看书名就不堪入目,不忍卒读,什么《魔教尊主那些不得不说秘密》,什么《连魔教尊主都在使用的房中术!》,什么《天池魔教都在看的品花宝鉴》,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看就是瞎编乱造,但扛不住偏偏有人喜欢,在黑市里销路奇高,还有读者天天遥寄尺素,重金打赏,激情催更。
  短短数日,从玉尽欢身上,沈墟领悟到,他与传说中的江湖格格不入,不如解剑归林。
  可是不行,他还要给师父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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