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13节

  如此斗得数十招,萧观仿佛落进了一个怪圈,手上劲儿使得越大,刀锋就越偏。
  此消彼长,那头风不及却如鱼得水,圆转如意,悠悠然恍若成竹在胸。
  再这么周旋下去必败无疑!
  萧观见事不好,气沉丹田,扎下马步,手中刀光突地暴涨,接连使出单花、双花、背花、顶花、颈花、跃步斩,这套龙腾虎跃刀法端的是花样繁多,看得众人眼光缭乱,直拍手叫好。
  不过,好看是好看,威力却不怎么样。
  风不及左一剑右一剑轻松挡开了这些花架子,正欲反击,萧观突然倒转刀柄欺身而进,直往他剑上撞来。
  秉着点到即止无伤性命的宗旨,风不及立时凝剑收势,待要细询缘故,只听“咔”一声轻响,萧观那把锦衣富贵刀的刀背上忽然打开了一道黑洞洞的小口子。
  一小股白烟正对着他头脸疾射而来!
  风不及闻到腥臭毒气,神色一凛,已是中招。忙摒气窜跃,一跃之下,颇感身体沉顿,而后惊觉丹田内力倏然间荡然一空,大骇。
  萧观脸现狞笑,心说你中了我的奇毒“返璞归真”,三日内经脉滞阻内力全无,就如世上最普通不过的乡野村夫,今日就叫你这高高在上的剑阁掌教尝尝苦头!当下力贯于掌,全力击出。
  风不及避无可避,不得不与其对掌。
  只听啪的一声,风不及连退十数步,面色涨红,当场喷出一尺血花。
  群雄哗然,均道萧观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原来暗含深厚内力,只一掌就打得风不及败下阵来。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一个价地叫好不迭。
  剑阁弟子见掌教负伤,立即团团围了上来,将风不及护在中央。
  风不及原本就内伤难愈,此时以一敌二,又是中毒又是接掌,一时难以为继,跌坐在地,咽下口中血沫艰难道:“你这刀……”
  他本想当众道出萧观在刀上做了手脚,比试算不得数,话未毕,就被冲凌一顿抢白。
  “萧堂主好俊的功夫好快的刀!贫道拜服。风掌教,你既已输了第二场,眼下一比一,打成平手,这第三场,还比不比?”
  风不及哼哼冷嗤,心说还比个屁,在场这么多双眼睛,难道就没一双瞧见了萧观使的肮脏手段么?当下眼望释空大师,释空眉目低垂,嘴里阿弥陀佛念个不停,眼睛却不敢朝风不及看上一眼。
  风不及心如明镜,啊,原来不是没人看见,不过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罢了,闷咳几声,惨然大笑起来:“如你们这般比法,就是一百个风某加起来,亦是打马也追不上的。”
  “输了便是输了,何必巧言簧舌借口推托?你若不服,就起来与我比第三场!”冲凌瘦黄的脸上长眉一轩,刷地抽出腰间佩剑。
  利刃出鞘,必有剑气。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气,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住了风不及,盼他起来再大战三百回合,好教大家伙过足眼瘾,日后行走江湖也有吹嘘的本钱。
  “他们简直欺人太甚!”殷霓在角落里气得眼眶也红了,上下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忽然想起连她都这般大动肝火,沈墟何以一声不吭?别是直接气晕了吧?
  连忙扭头去看,却只瞧见一片衣衫残影。
  原地空空如也。
  “师弟?”殷霓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此时,只听一道孤冷清绝的嗓音于众人耳边突兀地响起:“我代师父跟你比过。”
  作者有话要说:嘘嘘的江湖首秀要开始了!眼睛也要复明了!吼吼吼——
  第13章
  一道飘忽的月白色身影斜下里掠上锁云台。
  群雄争相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何方神圣。
  只见一名相貌不过十七八的年轻后生冒失失挡在风不及身前,仗剑肃立,风致端严,眉间如聚霜雪,面上犹有病容。
  却是个出尘绝俗的小子。
  只不知如何脑子有疾,此时抢上来,不是找死又是什么?要知道,就是他师父风不及全盛时期,对上冲凌真人也不能说有战之必胜的把握,何况门下名不见经传的弟子?真是初生牛犊不畏死。
  “你是谁?”冲凌拧眉问,语气类似于“你算哪根葱”。
  “沈墟。”沈墟回答。
  冲凌瞥了他两眼,目光陡转凌厉:“你那眼睛怎的回事?”
  “视物不能。”沈墟又答。
  “好呀!原来你就是那个与魔头暗通曲款害死我三位爱徒的瞎眼小畜生!”冲凌登时暴怒,眼皮直抖,舌绽春雷,“我那三位徒儿生平嫉恶如仇,急公好义,武林中谁不钦仰?如此好汉,与你何仇何怨,你要这般赶尽杀绝?原是你生来就有一副歹毒心肠,又近墨者黑,被那十恶不赦的魔头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以致犯下滔天罪孽,无可挽救,如今大祸临头,你可知错了罢?”
  沈墟被他一通谩骂,十句话里有九句都听不懂,什么叫他被魔头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申青玄那般为人又如何能在武林中受人敬仰?是他瞎了眼,还是江湖中人人都眼瞎心盲?
  也不怪他困惑,如他这般澄清空明心下无尘的人儿,又如何能理解诸如冲凌老道这等俗世中人的腌臜心思?
  眼下人人既得见沈墟超凡脱俗的仪态,自然而然就联想到凤隐那魔头荒淫无度男女通吃的名声,又听闻沈墟如何拼死相护,凤隐又如何冲冠一怒为蓝颜,彼时两人同处禁地洞穴,也不知幕天席地干了多少销魂下流的勾当,或许就是情到正酣时遭人打断,魔头内外不畅,故怒而大杀四方……
  沈墟不知众人满肚子里翻腾的男盗女娼,风不及却不是无知小儿,当下强忍内伤,放声大笑:“哈哈哈,冲凌啊冲凌,瞧你也已年纪一大把,又是修道之人,怎的如此思想龌龊为老不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莫不也是如此?”
  “哼哼,这档子丑事你的宝贝徒儿做得,我们便说不得吗?风掌教未免太过护短昏聩,直堕了剑阁掌教的威名!”冲凌剑指沈墟,冷冷凝视,“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小畜生若还有一丝羞耻之心,此刻就该引颈自戮,向天下英雄谢罪,如此,不至于累及师门,贫道也能宽宏大量留你一具全尸!”
  他喊得义正言辞,众人附和着鼓噪叫好,其中纵有二三不平者,微弱的质疑声也被大流淹没。
  待人声稍低,沈墟微微偏头,眉尖轻蹙:“你说完了?”
  冲凌愤慨激昂的面上现出空白:“什么?”
  “要打就快些动手。”沈墟淡淡道。
  冲凌青黄的脸皮似乎裂开了。
  风不及在旁又兀自大笑起来,颇有些放浪形骸之象:“哈哈哈,徒儿你该多担待着一点,他们牛鼻子老道最是喜欢满口仁义道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满世界的王八经都被他们念了,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就是了。”
  沈墟微微一笑:“是,师父。”
  风不及略微沉吟,问:“心决悟得如何了?”
  “弟子愚钝。”沈墟道,“暂只窥其一二。”
  “一二已是多的,为师耗费此生,也只得了一二。”风不及黯然,又念及今日若师兄晏清河仍在世上,以他那手出神入化的生息剑法,眼前这帮乌合之众何成大患?既想到师兄天纵奇才,不免自惭形秽,概因自身于武学上实在资质庸常,无法尽得生息剑法的真传,才使昔日辉煌强大的剑阁没落至此,后继无人。想到此处,自感愧对师兄临终嘱托,心下大恸,内息岔行,猛咳起来。
  “师父……”
  沈墟忧心分顾,便在此时,冲凌挺剑来袭。
  “小淫贼,你既嫌贫道多话嫌命太长,贫道这就送你上路!”
  一招“猛虎开山”,先声夺人。
  自来剑走轻灵,冲凌真人却另辟蹊径,自创了一套劲力威猛气象森严的剑法。真人年轻时使的是刀,中年以后弃刀用剑,便在剑法中融合了霸道刀法,所以招式大开大阖,直如长河落日,黄沙漫天。
  沈墟先前与申青玄比试时已领教过一番,此时对上冲凌,心下虽早有预判,仍是大吃一惊。他默念生息决,听风辨位,只闻凌厉风声响成一片。
  只因冲凌出招变招速度极快,每剑刺出,风声还未成形,下一剑又已刺出,听着只是一声长响,其实已有三四十剑刺出。密集戳刺中,沈墟目不能视,听声不明,全凭直觉挡架,每挡一下,双剑相交,手臂便被大力震得发麻,发痛,发颤。
  群雄只见场上剑光霍霍,两人纵跃来去,飘忽游走,身法做来越快,快如闪电。那等武功微末的已然看不清剑的来路与去处,就连一流高手如萧观,也看得有些吃力,不免骇然失色。
  剑阁这黄毛小子竟能在冲凌手下招架到此刻,倒有几分真本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能小觑了他。又想,今日他们此番作为,便是结下了梁子,如不趁此诛杀沈墟,后患无穷。
  正细细思虑,倏地脸上一痛,似是被什么细小暗器射中,大惊之下抬手去摸,脸上不痛不痒无有大碍,指腹上却有星点殷红血迹。
  这才知晓,激斗的二人中,已有人受伤。
  打眼去瞧,只见沈墟的月白色长袍上已然渗出点点血迹,聚少成多逐渐氤氲开来,宛如雪地里渐次绽放的红梅。
  “南无阿弥陀佛。”身旁的释空大师终究心有不忍,踏步而出,洪声道,“沈施主已然受伤,胜负已分,真人就此打住,勿忘了先前所说,点到即止休伤性命!”
  冲凌只作没听到,仍自狂砍狠劈,勇猛无俦,一心要为徒弟报仇雪恨。
  沈墟虽一贯沉静自若,但在这等汹涌猛烈的攻势面前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跳跃间扯动了腹部还没愈合的伤口,新伤旧伤双管齐下,痛得冷汗涔涔,湿透重衫,犹自闷不吭声抿紧了唇,负隅顽抗。
  从十五年前风不及牵他上山的那一天起,他因剑阁而生,今日为剑阁战死,也是死得其所。
  就此萌生死志,再无所顾虑,于是门户大开,只攻不守,剑光随之暴涨。
  冲凌身形一顿,竟被悍然逼退数步,微感诧异之后稳住心神,变攻为守。三四招后,他便瞧出沈墟一番进攻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已丧失生意,不足为惧。当下瞄准了个中破绽,催劲急攻。
  只听“呛啷”一声,冲凌精钢打铸的宝剑锐利无当,一下子削断了沈墟的剑尖。
  沈墟举断剑抵挡。
  眼看无幸,风不及凌空抛出手中不欺,厉声喊道:“接剑!”
  沈墟着地一滚,避过当肩砍下来的长剑,抬手接住师父的不欺。
  漆黑长剑出鞘,嗡鸣不断,削铁如泥。
  冲凌趁胜追击,从背后掠来。
  “大隐朝市,宁静致远。百川纳海,虚怀养晦。”风不及忽然在战圈外悠悠道,“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百感渐生,物我两忘!”
  这是生息决开篇第一句。
  沈墟心有所感,阖目凝立。
  此时,风声,鸟声,人声,痛楚,一一如潮水般退却。渐渐的,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的噗通声。云雾在脚边缭绕逡巡,鲜血自创口缓缓沁出,浊气吐出于外,草木清新纳于内。
  一瞬间,天光乍现,他仿佛用那双盲眼看见了一切。
  湛蓝的天,温暖的日光,长草没胫,怪石嶙峋。
  众人只见他呆傻傻地立着,不闪不避,眼看剑风已拂动他的鬓发,不知为何都把心儿悬起,为他捏了一把汗。
  “刺啦”,剑尖已划破衣衫。
  冲凌喜动颜色,心道此番便打杀了你这小人,以祭奠我三位徒儿的在天之灵!
  长剑直送,却不知为何不能再进分毫。
  眼前之人的外袍陡地真气鼓荡,他脚步轻挪,往左一偏,未施轻功,就轻易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
  冲凌瞠目,又施展开严密剑法,步步紧逼。
  此时沈墟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出手并不快,但动念即去,似乎还能预判招式。往往冲凌的招式还未使老,他就已经摆好了姿势在尽头等他。
  他使的招式也并不华丽炫目,甚至没有招式,左挡一下,右刺一下,杂乱无章,却浑然天成,端稳凝持,厚重古朴,隐隐竟有大宗气象。
  他平平无奇的一招弧形撩剑,冲凌却无论如何也接之不住,腰侧自下而上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血流不止。
  冲凌骇然,全身气血都晃了两晃,当即疾退,惊疑不定地瞪视沈墟,气喘不已:“小……小畜生使的什么妖法?”
  沈墟长剑指地,不答。
  “怎的不说话?”冲凌已心生忌惮,说话也没了底气,“敢使妖法,不敢说话么?”
  众人都被场上出乎意料的变故惊成了哑巴,周遭一时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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