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程念樟的票务事宜基本都是团队在负责,小谢给两人订的返澳航班,时间在17号上午,由北京直飞,少去些转机的麻烦。
除夕这天,程念樟按原定计划,要去参演春晚,晚会是直播的形式,连带着下午彩排,注定他几乎整日都得待在北京。
次日又是初一,工作室放假,没有给他安排通告和行程,于是这男人出门前,就干脆裹挟着罗生生,非要带她一道随行,奔赴北京,省得再添辗转的麻烦。
去年十二月,罗生生闷不吭声就随宋远哲私奔的那场教训,至今还在程念樟心内留存着不小的阴影。
但凡两人再闹矛盾,这件旧事都会被他给拿出来反复咀嚼,通过不断翻阅其中细节,抓取当时她行为和反应里的异常来作为参照,防微杜渐,以免旧梦重演。
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万事万物不过博弈,攻防而已,爱情也无出其间道理。
程念樟头脑是很通透的,昨晚面上像是把她给哄了回来,但这女人在言辞和态度上,明显少了之前的亲热,总透露出一种自留后路的隔阂感,让他吊着心,怕罗生生不过又是在演戏应付自己,仗着一身轻,拍拍屁股就会再次远走。
真想拴住人,恋爱关系终归还是脆弱了些,这男人心里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等从澳洲回来,有些事情在他这里,肯定是要加速提上日程的。
抵京后,罗生生被单独安排,跟着卞志恒去往了酒店,面上说是照应安全,更多还是有点看管的意味藏在背后。
“卞师傅,上回剧组的事,查得有眉目了吗?”
收拾行李的间隙,见对方总是凝着神色抱胸盯住窗外,罗生生便随口起了个话头,妄图借此打破当下气氛里的沉闷。
“送照片的找到了,不过对方也只是个跑腿的,后头是谁指使,目前还不清楚。”
“哦……这么复杂吗?”
“也没多复杂,人到了高位,四面八方自然什么样的目光都有。这种事念樟早习惯了,你既然选择待他身边,便要做好面对风险的觉悟,不然刚开始就索性别去招惹,多简单的道理,你说呢?”
听言,罗生生手里翻拣的动作,忽而有片刻顿塞。
“我没有抱怨的意思,你们不要总恶意揣测我的想法。”
“恶意吗?呵。”
卞志恒撇嘴冷笑了声,对于她的指摘,并不以为意。这两人谈恋爱,分分合合的,每回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被拎出来当爱情保镖,折腾次数多了,就算和程念樟交情再笃,也难免会心生出腻烦和厌倦。
但其实罗生生也不想叨扰他们,尤其像今天这种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还硬要让人出工,她本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卞师傅,送我到这儿就行了,大过年的,你也早点下班,别太辛苦。”
“等念樟回来我再交班。”
罗生生讶异。
“那不得待整晚?”
“嗯。”
“咱俩孤男寡女的,万一生出误会,你不怕讲不清楚吗?”
这姑娘说时,特意把开衫裹地死紧,一副怕他猥亵的战栗腔调,偏偏表情却很自若,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做戏开他玩笑罢了。
卞志恒闻言挑了下左眼眉弓,回头扫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出自本能的嫌弃。
“放心好了,我对你这种干巴菜,没什么兴趣。”
“你嘴里当然这么说。”话到一半,罗生生刻意甩头,故作风情地撩了撩头发,丝毫没把“干巴菜”的折辱放在心上,反而得寸进尺道:“但你心里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神经病吧你!”
“我就劝你避个嫌,没必要那么刻板地照着程念樟的吩咐做事,我俩这么不对付的性格,要是单独待上整晚,你自己想想能痛快吗?”
话毕,她等了会儿,见卞志恒没反应,又继续补道:
“我总要上厕所、洗澡的,你不见得连这些也盯着吧?他叫你看管我这事儿本来就不现实,所以你也别太执着了,北京这地儿,我人生地不熟,能跑去哪里?他患得患失发毛病,你脑子清醒,难道也跟着一起发癫吗?”
原来她也晓得程念樟在患得患失。
“既然知道症结,就少作一点,他是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本性不似你这样,整天就会颠来倒去地折腾个不停。”
“嚯,你们男人倒是挺会相互体谅的嘛。他不好的地方,怎么就从来也没听你提起过?张口闭口只会让我三从四德,他出去找女人就一个个全当睁眼瞎。咋的?是当年剪辫子没剪到你祖宗头上,还是拆裹脚布的时候漏了你家小脚,不会都二十一世纪了,还在迷恋着旧社会的男权味道吧?”
“呃……”
被她突然上价值地这么一说,卞志恒不竟陷入哑然。
他没读过多少书,光是消化罗生生话里的逻辑就要花费好一阵脑力,更别提出言反驳。
“好了,卞师傅,大过年的咱也别吵吵嚷嚷,反正你房间就开在隔壁,我们各管各不也挺好,何必非要面对面给对方心里添堵对吧?犯不着的。”
罗生生说这话时,趁对方木讷,干脆直接上手把人给推到了玄关,而后开门,抬手朝他利落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以表送客。
“啪哒。”
等房门落锁,半推半送碾走这尊大佛后,罗生生背靠着门板,才算终于把从昨夜淤堵到现在那口浊气,给吁了出来。
其实她当前还没想好这段感情,未来要怎么走,也没完全下定决心回头。可偏偏程念樟这个坏心眼的,是抓住机会,就一点独立思考的空间也不给她留。
这死男人昨晚一时漏嘴,说她和宋远哲的关系,也没比他和张晚迪的好到哪去。
那就不禁要让她揣想了……他和张晚迪,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罗生生想不通,明明程念樟看起来,根本不是个攀援富贵的个性,每当提起张晚迪,言辞间也经常能听出他不自觉曝露的嫌恶,还基本都是些下意识的反应,论他演技再好,应该也没法把戏做到这样周全。
所以他老是神神叨叨的,到底是在筹划些什么阴谋?又最终想达到怎样的目的?
这些超出认知外的设问,真是越琢磨就越让人头疼。比起情爱里的纠葛,程念樟身上那股不见底的难测,可能才是真正让罗生生对未来胆怯的来由。
今夜春晚的节目单上,程念樟客串的是个小品,按计划将在十点左右播出。
大概是卞志恒去告了小状的缘故,这男人在出妆到上台不到半刻钟的罅隙里,竟还特意拨出冗余,给她打来了一通电话。
“在做什么?”
“刚洗完澡,正盘腿坐床上看电视,等你出场。”
“哦。”
电话里,程念樟那头的环境听来很是嘈杂,有后台执行导演的催促,主持人飘远传来的串场讲词,其他演员的杂沓脚步和熙攘交谈……
然而尽管这样,罗生生还是能从一个飘渺的气音里,辨别出电话那头的程念樟,应当是有在笑。
“马上就上台了,不抓紧点准备,给我打什么电话?”
“有点想你。”
“嗯?”
这才分开多久?
怪肉麻的。
“志恒说你没吃晚饭,台里刚刚加订夜宵,我就让小谢托人带了份大董的套食,结束后带回来,正好我也饿着,我们一起吃些,也算是过掉了除夕,你觉得怎么样?”
“哦……”他突然这么贴心,罗生生竟还有点不太习惯:“少带点吧,我最近胃口不好,怕吃不掉。”
“是吗?那我让他们挑拣一下。”
“嗯嗯,知道啦!”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出现了几声这个男人的姓名:“有什么等会儿再说吧,我都听到后面有人叫你了,再不Stand by,小心出表演事故,被吐槽博主挂上热搜,给全国人民当新年笑话群嘲。”
程念樟听言,抿嘴无声笑了一记,回头朝场控比了个“OK”的手势,方才重新与她开口。
“那我去工作了,直播会有几分钟延迟,现在主持已经快说完串词,前台在喊候场,等会儿结束了,我再打给你。”
事无巨细的,好像生怕她怀疑什么似的。
“先忙正事吧,我看着呢,你当我坐在台下就好,不用老惦记的。”
“呵,要是你真在就好了。”
说完这句,男人没等对过答复,在工作人员的催请下,先她一步按下了挂断。
罗生生拿下手机,望着跳转后的屏幕,心里不禁空落落的。
电视里的直播,就像他说的那样,确实会有几分钟的延迟,她再抬眼看向床前荧幕时,里头的主持人才刚刚出来串场,而实际现在演播厅那边,程念樟应该已经演完了下一个小品的开头。
蓦地,她突然就领会到了些他说最后那句话时的心情,可能他们的人生错步太久,如今终于相聚,却又总有这样那样的偏差,始终让人不得安宁……
当看见男人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西服出场,罗生生顿时觉到,原来这个平时酷爱算计的男人,竟也会有傻里傻气的时候,于是便禁不住心头涌上的热意,对向电视,笑骂了他一句——
“戆度。”
就在她悉心观看的中途,手边刚放下的手机,开始“滋滋”不断地发出震动。
翻面过来,因粗瞧是个陌生的号码,罗生生也没做搭理。
但对方似乎特别执着,一连拨来四五个电话,中间没做任何间隔,不似正常诈骗团伙的套路,蹊跷的行径让人倍感可疑。
于是等电视里程念樟的节目终于结束,她便好奇地按下了接通,想听听另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大过年还不识休息,这么不懈拼搏地扰人清幽。
“喂?”
“你在哪个酒店?”
罗生生愣住。
电话那头的男声她很熟悉,是宋远哲。
“生生,先别急着挂,罗熹出事了,你拿好护照,告诉我地址,我现在立马过来接你。”
“我哥……出什么事了?”
“不是太妙,我建议你先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这样临到见面,可能会稍微好受一些。”
……
春晚正式结束已是初一的凌晨,程念樟谢完幕,同各人拜别后,方才得以回到酒店。
房门打开的瞬间,内里是黢黑一片。
他插上卡,点亮室灯,行步后,默默将大董的食袋放在桌台,捻手松开另人窒息的领口,满身疲态地坐到了床尾。
他侧目看了眼,边上是罗生生于被褥上遗留的凹痕,触手还有些温热。
“叮”
火机开合,指间轻夹的长烟被点燃。
程念樟猛吸一口,再仰头吐向天花,看白雾迷眼。
“次次都是这样,真是没有半点新意……”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