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67节

  不想在事态不明之前,就说很重的话。
  但是我怕克制不住自己,我现在冷静不了,正因为是你的欺瞒,我才更生气。
  我的楚珩。
  楚珩怔了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他看着凌烨有些疲惫的眉眼,心里一疼,还是点点头应了。
  第95章 掉马(三)
  影卫驾车带着楚珩往后头去,凌烨换了辇,转身去往靖章宫。
  心里那棵失落的绿芽经过一路的酝酿,早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撑得整个心口都闷闷的,又酸又胀。这口气堵在心里怎么都散不出来,渐渐酿成沉重的怒意,让凌烨一踏进敬诚殿的门,立时就发了火,御案上的镇纸玉器被他挥袖一扫,噼里啪啦全摔碎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巨响。
  皇帝素来冷静克制,鲜少这样大发雷霆,伺候的近卫内侍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片。凌启跟在他身后进来,再次大礼请罪。
  连最受信重的影卫首领都是跪伏姿态,众人噤若寒蝉,半点声响也不敢出。
  殿里殿外霎时死一样的静寂,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湮没了凌烨,他跌坐在龙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勉强收拾情绪,抬头对凌启道:“大统领起来,朕不是对你。今日街上的那几个人,你亲自带人去查,退下吧。”
  凌启有些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总觉得一定是发生了旁的什么事才能让陛下如此生气。但皇帝此刻显然不想多言,再次摆手,凌启只得领命告退。出去后放不下心,又嘱咐了今日当值的天子影卫。
  凌启一走,过了许久,皇帝都不见任何动静。高匪轻手轻脚地从地上起身,叫了几个内侍准备清扫摔碎的玉器。皇帝却忽然回过神来,瞥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命所有人退下。
  高公公一步三回头地走在最后,正在心里纳闷着楚珩怎么不在,就听皇帝忽而道:“高匪——”
  高匪立刻躬身:“奴婢在。”
  “今日所有人求见,一律殿前等候听宣——”
  高匪正要应诺,就听皇帝缓缓又道:“包括御前侍墨。”
  高匪旋即一愣,抬头觑见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心里立时咯噔一声,顿了顿应道:“奴婢领旨。”
  高匪退出去,正殿的门被阖上,空旷的大殿只剩下凌烨一人。
  在极致的静谧中,凌烨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的跳动,他抬手抚上心房的位置,一缕缕的失落、难过以及愤怒正从那里迸发出来,流遍他身体的每一寸,让他忍不住战栗颤抖。
  楚珩。
  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就刻在这个地方,所以跳动起来的时候才那么痛。
  他骗我。
  喜欢是真的,欺骗也是真的。
  可越是喜欢,越是在乎,就越容不得欺骗。在得知真相以后,也会更加失望、更加伤心、更加愤怒。
  在那些欺瞒和谎言之前,楚珩有没有想过自己会生气?应该也是有的……可若是想过,又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瞒他骗他。
  或许根本就是不够在乎?
  凌烨面无表情地想。
  他突然回忆起,今日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楚珩有一阵没来由的低落,他是不是曾经想过有一天会暴露东君的身份——对此或许也有过不安。
  但还是选择了不说,继续欺瞒自己。
  凌烨咬了咬牙,一股怒火倏然涌上心头。
  “影卫——”他朗声传唤。
  当值的天子影卫闻声而入,跪地听旨。
  “去查。”凌烨按着御案的指尖发白,面无表情地命令,“楚珩今天在大长公主府都遇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影卫微微怔了一下,想起统领出宫前的交待,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些明白了陛下动怒的缘由。他不敢耽搁,领命告退。
  凌烨看着天子影卫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已经派人去查了,可他犹不解怒,失望像是水流,从跳动的心房一捧捧地往外涌,很快就淌遍四肢百骸。
  他就是想不明白,楚珩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他真是恨透了这个字。
  身为皇帝,他天天要面对无数心怀鬼胎、想要欺骗他的人,一个个,嘴上说着“不敢”,欺上瞒下的事做起来一点都不彷徨。
  现在,连枕边人心上人也在骗他。
  ……
  潮水般的无力感从这座大殿的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湮没其中。殿门关闭,透不进一丝光亮,整座大殿都是暗的,凌烨孤独地坐在中央的龙椅上,突然就想起了他的父皇。
  他父皇这一生,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爱人,从来都没真正付出过他的真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七个字在先帝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临终前给继承人单独上的那一课里,他也是这样教凌烨的。
  为帝者,可以海纳百川胸怀天下,可以宽厚仁爱待民如子,心中可以有一切,但是唯独不能有儿女情长。
  凌烨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父皇说起“情爱一文不值”时的漠然眼神——那大概就是皇帝吧。一辈子,生是这把龙椅上的人,死也是龙椅的魂,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永远都是最孤独的帝王。
  凌烨从前一直想要走出一条和他父皇不同的路,从未动摇改变过。
  可是现在,他忽然在想这些年的坚持是不是错了。
  孤家寡人,也许就是皇帝的宿命。
  是他的命。
  *
  正殿外,五城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使都已经到了,皇帝当然没有见他们,几个人已经从影卫那里知晓了今日街上发生的事,惨白着脸在殿外跪了一排,战战兢兢地等着皇帝降罪。
  高匪站在门口守着,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发苦,几乎是满面愁容。而这种愁苦在看到远处楚珩朝这里走来的身影后,终于到达了顶峰。
  他眼皮跳了两跳,给徒弟祝庚使了个眼色,自己慌忙先走进去通传。
  皇帝坐在龙椅上,高匪看不清他的神情,提着心道:“启禀陛下,楚侍墨过来了。”
  “不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朕今日不再理政事,无需伺候笔墨,命他退下,偏殿待召。”
  第96章 掉马(四)
  驾车的影卫得了陛下的命令,将楚珩一路送回明承殿,和掌事太监吩咐了两句,一众宫人立刻簇拥着将他迎进去。不多时,侍膳女官领着提食盒的内侍鱼贯而入,桌上很快摆好了丰盛的膳食。
  虽然皇帝本人不在,但寝宫伺候的人都知道楚珩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半点不敢怠慢,桌上的汤羹菜肴也是依照着陛下在时的御膳规格呈上来的。
  侍膳女官将玉箸摆在他手边。
  楚珩却迟迟没动。
  今日长宁大长公主寿辰,本是个很好的日子,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怎么都宁静不下来,好好用一顿午膳。
  他还是放不下心,尤其镜雪里的那番话,刺穿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楚珩真是怕极了失去的滋味。
  他曾经尝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玉鸾山,因为他的任性,师娘穆熙云命悬一线,只那一回,就让他彻底懂得了“东君”这两个字的意义,知道了何为“责任”。
  这一回他是幸运的,在最后一刻赶上了,万幸师娘还在。但上天有过一次垂怜,就不会再眷顾第二次——
  大雪日,漓山天霜台,因为他的无能,小师叔只能死在明寂剑下。
  他已经尝到过失去至亲的滋味,那种坠落深渊的感觉,在他每一次碰剑的时候都会重新再现,如疽附骨,如影随形。
  从此再不敢了。
  而现在的这个人,是他此生的至爱。这份感情只此唯一,谁都替代不了,楚珩实在没有勇气去尝试和冒险,他真的不敢了。
  易地而处,如果他知道陛下欺瞒于自己,一定会很生气。更何况,陛下本就不太待见东君,若再知晓了真相,那会不会……会不会就不要他了?不许他再踏足帝都,也不许他再接近。
  楚珩只要想到哪怕有一丝失去凌烨的可能,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来,让他实在不敢轻易开这个口。
  他知道欺瞒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向凌烨坦白,但至少不能是现在——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想办法让陛下不再对姬无月抱有太多意见才好。
  届时,只要陛下别赶他走,别不要他,打也好骂也好,怎么罚他都认。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谁都不能让他失去凌烨。
  楚珩想起方才街上的刀客和那几名蒙面人、以及最后那支来自暗处的弩箭,他捻了捻指尖,眼底有杀意一闪而过。
  他对这些人之间的纠葛没有兴趣,也不想细究那支弩箭到底是不是因为他们的马车和刀客处在同一方位,碰巧了才往马车的方向射出的。楚珩只知道,敢在帝都内城里当街行凶杀人,已经胆大包天到犯死忌了,就连镜雪里到了大胤天子脚下,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一群人死不足惜。
  楚珩捡起筷子,草草地吃了几口,收拾了一下衣裳,起身就往前头去。
  *
  敬诚殿里,高匪离得老远,才看见楚珩的身影便立刻进去通传,却不想还是碰了个钉子。
  他不晓得皇帝这怒火到底是冲着御前侍墨,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比如外头跪着的那几个兵马司指挥使,当下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了声“是”,愁眉苦脸地朝外退去,心里期盼着皇帝能再改变主意。可一直到他磨磨蹭蹭地退至门外,都没能等来皇帝改口的命令。
  楚珩已经走到敬诚殿前,正在跟祝庚说话。祝庚眼角余光瞥见师父慢吞吞的脚步,心里顿时有了数,回头再看着楚珩,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楚珩见高匪从里头出来,上前低声问道:“高公公,陛下还在生气吗?”
  高匪不动声色地打量楚珩的神情,见他不像是触怒龙颜后的惊惧,脸上只是忧心,顿时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小声道:“是,陛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的火——”他瞥一眼跪在殿前的几位兵马司指挥使,压低声音道:“这不,都这么久了还没传召呢。”
  楚珩顺着高匪的视线望了一眼,眼底沉了沉没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楚珩是从明承殿过来,而且言辞神态一切如常,高匪心里猜测着陛下可能不是在和御前侍墨置气,但尽管如此,皇帝说不见,那样冷淡的语气,借给高匪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放楚珩进去,只好换了个说法委婉道:“老奴方才进去问过,陛下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您要不先去偏殿坐坐,等一等?哎,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以往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总喜欢独处的。”
  楚珩望着紧紧闭阖的高大殿门,不知怎么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微微蹙了蹙眉,点点头轻声道:“那我就在殿外等着吧。”
  高匪有些为难,陛下的旨意是“偏殿待召”,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楚珩,但想起这个人在皇帝心里的份量,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
  殿内,四周一片寂静,凌烨坐在龙椅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楚珩是姬无月这件事。
  大乘境一声不吭地来了帝都,还到了宫里武英殿,可真是好得很。
  打算什么时候坦白?还是说根本就想这么一直欺瞒下去?
  凌烨越想越气,不是瞒着吗,自己有的是法子让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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