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锚点

  你回过头,淤积着液体的视线模糊暧昧,像湖底的鱼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窥探湖岸。即便如此,门口那道人影依旧熟悉得可恨,信息输入数据库自动排列筛选出结果,一股酸涩又从眼角浮起,煽动着更多液体凝结,你觉得今天这具身体很不对劲,难道在这段时间里产生了什么故障?出于理性思考,你决定先退出去修理。
  门口的人走过来,在你逃开之前轻轻按住你的肩,手指划过你的眼睫,谜样液体成串落下,你听到喉间破茧而出的模糊气音。对方的手掌落在你的背部,轻柔又克制地安抚,好像你是一只布满裂痕的玻璃器皿。
  半晌,你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看到许久不见的兰登。他的样子和离开首都时略显不同,头发短了些,衣着接近某种军官制服,型制简约的蓝白外套半披在肩上,胸口佩戴着双星缠绕的白银勋章,衬衫袖口往上折,眼底的浅海被阳光照得发暖。你觉得他像卸去枷锁重归森林的动物,天生的野性沉淀在骨髓里,如今从每一根线条里舒展流露,总之精神状态比在你身边时要好一些。
  你想推开他,他小心地揽住你,手指反复从你眼角擦拭过,声音轻柔得像一句叹息:“您别哭了好不好?”
  哭?你有点迷惑地思考着这个陌生的词。兰登轻轻抬起你的下颔,让你的目光同他交轨,你在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模样,那看上去……很古怪?眼睛湿漉漉的,眼睫湿成淋过雨的鸽翅,眼角和鼻尖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你即刻确定是真的出故障了,手指按在他胳膊上,酸涩的声带挤出黏糊糊几个字:“请让我离开。”
  兰登没有松开手,只是专注地望着你:“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这应该是我的想法,”你总觉得调动舌头要比平常费劲一些,“你为什么还敢来这里?”
  他答非所问:“我每天都会来。”
  你无法分辨胸口窜起的温热具体为何物,只是扭开脸生硬地转入另一个话题:“08告诉我了你的身份,你对我而言是敌人,你进来前应该能考虑到我把你的意识封锁在这里的可能性。”
  兰登问你:“您现在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你的皮肤感觉到了视线落下来的温度,让你微妙地烦躁起来,本能地想躲开,“我的身体出现了部分故障,我需要先进行修理。”
  兰登久久无言,你忍不住抬头,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奈和微量的笑意。他说:“我无法将您视作敌人。”
  胸口的温热摇曳升腾,你抿了抿嘴唇,竭力想把它压制下去:“08告诉我你说我救过你,虽然在我记忆中并无印象,但你保护我免受了一次伤害,从等价交换的角度来说你对我没有任何亏欠,我现在只是你的敌人。”
  “嗯,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兰登低下身,以同等的高度平静而专注地直视着你,声音中却含有一丝好笑的意味,“我总不能告诉08,我在很久之前就对他的妹妹怀有动机不纯的想法。”
  你被他的话语所惑:“你想做什么?”
  他说:“您都忘了。”
  “我之前……”你的话才一出口便噤声了,种种疑问都直指你被删除的那部分记忆,那里是挂着鲜红告示牌的禁区,覆盖着你被烫平的血肉,稍加触碰便有刺疼卷过后背。理智告诉你不该深究,但胸口又腾起另一种冲动,类似的冲动让你在实验室威胁08说出真相,此刻又死灰复燃,越烧越热烈。
  兰登凝视着你,眼底徐缓地展开引人探究的蓝洞:“您想知道吗?”
  那段从你脑中被裁去的记忆。
  准确说,那段记忆没有在任何人脑中留下痕迹,所有艾伯特人的脑子都是01手底的沙尘,巨大无形的手掌抚过时,无人能避免。只有兰登血肉构成的脑子里还保留着一部分底片,也在时间的冲刷下日益褪色,变成一尾飘远的帆船。
  二十五年前,兰登?加西亚诞生于艾伯特首都中央实验室。作为实验室中的最后一个人类,艾伯特一族的主母01亲自赐予他姓名,无数功能各异的实验员自他出生起便对他悉心照料,号令者08担任他的老师,授予他知识的同时也毫不避讳地点明他的身份,他是珍贵的实验体,周围人用天鹅绒包裹他,每日仔细擦拭灰尘,他与博物馆里死寂的文物本就无异。
  从幼年起,兰登的性格里天真与狡猾并存的底色就初现端倪,到十几岁时,他已经差不多摸清了中央实验室里每道门的解法,每每实验员不注意他就溜出去探索,被发现拎回来后便以真挚无害的笑容为自己掩护。艾伯特人拥有高等的智能,性格却大都单纯得像纯色原石,只要他道歉他们便不加质疑地信以为真,他的问题一定会得到一板一眼的回答,就像光芒照来水晶壁被动地折射。
  兰登很早就开始计划利用艾伯特人这一特性,帮自己逃出去。即便他是出生在笼子里的鸟,留存在基因里的野性也让他不甘于一生滞留在此处。
  诞生后第十叁年的某个冬季,他找到了机会。
  气温骤降,外部的地面上积起薄薄的人造雪,升降窗玻璃上凝结簇簇冰花。08在给他授课时提到了人类圣诞节的传说,据说每到了圣诞夜,就会有一个叫圣诞老人的善良神明驾一种偶蹄目的动物,给乖巧听话的人类幼崽送去礼物,礼物从“烟囱”这一建筑构造里塞进屋里。兰登对此颇感兴趣,结束前,故作真诚地问08:“您觉得我算不算乖孩子?”
  “当然不,”多边体顶部的视灯闪了闪,换成人类的神情应该是翻了个白眼,他并不像其他艾伯特人那么好骗,“你是狡猾的坏孩子。”
  兰登对此不置可否,当天他照例溜出去四处探险,在关着异族实验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纤细的艾伯特女孩,全身几乎全是无机质药品般的纯白,只有血红浓郁的双眼吸纳了全部色素如漩涡般嵌入眼窝,色块之间强烈的撕裂感让视网膜难以承受,也让他难以抑制地想到冰凌、割开动脉的刀片、洁白骨骼一类危险又迷人的东西。他知道她的身份,08的妹妹09。
  兰登窗外有一条09每周末的必经之路,到了一周的特定时刻,他便坐在窗边,窗玻璃上凝起一层雾气,他的手指碰上玻璃,跟着那道纯白的身影划出一条湿漉漉的水痕。长久以来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就像牢狱中的囚犯期盼着一只鸟落在窗外。
  现在她离他很近,就站在一只犬兽的笼子外,和犬兽静悄悄地对视,时不时伸出手去企图摸摸犬兽毛茸茸的脑袋,又在对方的龇牙警告中默默收回手。
  兰登走过去,能听到心跳声在胸口沉甸甸地震着,无端联想到圣诞夜的礼物。
  他试着搭话:“您想摸摸它吗?”
  “嗯。”对方扫了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兰登能从她无波无澜的神态语气中嗅出一丝失落,“它不喜欢我。”
  兰登弯起眼冲她友好地微笑:“我可以让它接受您的抚摸。”
  09的眼睛很明显地亮起:“你要怎么做?”
  兰登握住了她的手,五指扣进指缝里,就这么牵着轻轻放在犬兽的脑袋上,这只犬兽和他很熟,也不拒绝这样的抚摸。他趁机悄悄地打量09,她的双眼里充满容易捉摸的直白喜悦,让他想到如愿以偿抱住胡萝卜的白兔子。顺着联想,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头顶比了对长耳朵,十叁岁的男孩还未进入发育期,个子比对方略矮一些,他牢牢记住了这几厘米。
  09对他孩子气的恶作剧略感疑惑,眨了眨眼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面对她的疑问,兰登展开练习许久的真挚笑容:“我想和您做朋友。”
  他这话的初衷并不单纯。他计划逃离实验室,很难骗过08,09的单纯却可以加以利用。由此可见兰登?加西亚的本性一直如此,真心与黄金类似,永远不到百分之百的纯粹,总有一丝杂质混合在内。
  以一句半真半假的表白为契机,圣诞夜来临之前兰登和09渐渐熟悉起来。他把各种人类传说故事加工一番当宝石奉上,还用纸折了两只长耳朵,在09迷惑的视线中在她头顶比划。她则会瞒着08悄悄把他带出去在首都大道上游逛,缩在城某个角落交换一些无意义的话,或是争相爬上城市中心的谢顿塔,在旮旯里留下叛逆的刻痕,或是牵着手一点点在玻璃天桥上挪步,又或者并肩坐在楼顶数一百块反光板的光点。09小心翼翼躲着别人视线的样子时常让他觉得好笑,偶尔会坏心眼地打破她的伪装,突然拉着她在街上奔跑起来,蓬勃的笑声像鸽群一般从稚嫩的胸膛放出,09的短发被吹拂向后,双眼睁圆,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在博物馆某个鲜有人迹的角落,他们藏在鲜红天鹅绒厚帘后,彼此脸颊上都盛着五彩玻璃筛下的光影,气息羽毛般相互扫过皮肤,狭小的空间让体温粘稠发酵,孕育一个幼稚的吻,在相互仓促尴尬的推脱躲闪中最后终是未能落下。
  孩童总觉得自己的秘密瞒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在大人眼中这一切都无所遁形。变故发生在圣诞夜那天,09没有来找他,他想着圣诞礼物在桌上趴着睡去,半夜被外面闷雷般的巨响惊醒,一个漆黑的人影撬开他的房门,掀开伪装竟露出人类男性的面庞,飞快地告诉他自己是来救他出去的。
  兰登跟陌生男人仓促地逃出中央实验室,到了外面才发现整个首都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居民慌乱地撤离,脚步将地面的积雪踏得凌乱/肮脏,头顶似有一百颗恒星在闪烁欲坠,仔细一看发现竟然都是悬挂着炮弹的战机,等离子炮伴随着细密激光枪点,在昔日安静有序的城内下起一场仓促的暴雨。而这暴雨聚集的中心,兰登看一眼就觉得呼吸失衡,是09。
  她挡开攻击,徒手拆毁袭来的战机,纯白的身影穿梭于枪林弹雨像一簇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火苗,点点光芒只点燃了他一个人的眼睛。生死一线的逃亡中,他感觉火焰从全身卷过,带来眩晕与浮空的感觉,突然察觉了一开始目光被09吸引的缘由。她和他们不一样,她闪闪发亮。
  男人拉着兰登飞奔,09被追逐着朝他这里靠近,旁边的建筑突然轰地倒塌,他本能地闭上眼,痛苦却迟迟没有降临,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撑住倒塌墙面的纤细手指,微微发颤似乎略有勉强。09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出来,纯白短发飞扬着夹杂着点点细雪,双眼闪烁,嘴唇牵开像要说什么。
  一道激光从后方袭来陡然击穿她的右眼。
  星星在他面前坠落。
  兰登本能地伸手要接住09,后方的男人挣扎爬起身一把拉走了他,鸽羽色的发丝从他指端滑过。09跌倒在地,全身痉挛着蜷缩起,像一个不断融化的雪人,周围窥伺已久战斗特化机械体终于抓住机会扑上去,暗处的鬣狗得逞地撕咬着受伤的狮子。庞大苍青的钢铁躯体将他的视线挡得密不透风,那点白色光芒终于在机械肢体的交错扭动下消弭,如狂风巨浪卷没的帆船。
  兰登被陌生男人塞上舰船,迅速启动飞离川陀星,圣诞歌在他耳边回荡,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管都被玻璃茬塞满。男人刚刚中了艾伯特人的攻击,腹部的伤口深可见底,强撑着把舰船调整到自动驾驶模式,才缓缓瘫下来,跟他解释人类和混血人类在西南边陲星域建立了一个组织,那里有他的同胞和他的归宿。
  男人又絮絮叨叨地解释说多亏了这次首都星发生动乱自己才有机会救兰登出来,动乱的原因似乎是艾伯特族群排序第九的长官屡次反抗01下达的屠杀命令,在被抓捕后又逃了出来。兰登疲倦地听着,全身被扩大的黑洞缓慢蚕食着。
  舰船的能源强撑到某个星港就熄火了,船体降落在星港边缘的一片舰船报废场上。受了重伤的男人已经气若游丝,血液摊成一泊将他整个人容纳的湖,挣扎着取出一块双星缠绕的白银勋章递给他,告诉他里面储存着组织的坐标与位置。
  兰登跑下船想找人救他,碰上的却不是好心的救助者,而是寄生在废弃垃圾场的异族拾荒者们,它们看见这么一艘整体完好的舰船直呼好运,像豺狼撕扯开外门冲上去,先是扫荡了全部的值钱玩意儿,然后将濒死的男人当成夜宵欢快地咀嚼咬碎吞食下腹,连血液也舔舐得干干净净,兰登被绑起来扔在一旁,似乎准备留到下一顿。兰登在黑暗里,视线近乎逼迫地盯着它们带着碎肉的嘴角,听着沉重的鼾声,双眼沉入浓墨,全身的血管都被漆黑火焰灼烧着。
  又一次。
  半夜里,兰登解开了绳索,运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引燃了能源仓,随即飞快地跳下了舰船,巨大的爆炸声和橘红火焰在他身后升腾,浓浓黑烟如亡灵蒸发,盛大的吊唁只有垃圾场的老鼠与蟑螂见证。
  十叁岁的少年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跑,偶尔被某具动物尸体绊倒,就用手臂撑着地继续前行,皮肉蹭过钢铁碎片与粗糙地面,留下血液与碎肉的路标,吸引了老鼠与蟑螂们的注意,一路啃食着路面窥视眈眈似乎就等他断气。目的模糊不清,记忆变得虚浮,过去的十几年仿佛只是沉睡在母亲羊水里一个温暖的梦,此时他才被血/淋淋地拉扯出来暴/露在世界上。垃圾,残骸,钢筋,他一个人。
  白银勋章跌出来,他才迷迷糊糊回想起男人说过的话。那里有他的同胞,有他的归宿,有他的家,但那里没有09,09在他身后,随着他前行越来越远,他的一部分也被永远留在了那里,锚点钉入那纯白的海港,直至那天将他拉扯得四分五裂。剜出的空洞落下沉甸甸的巨石,永不愈合,反复溃烂。
  兰登眩晕中钻入一只箱子,合上盖,抱住膝盖,背抵木板,蜷缩着睡去。仿佛重新回到出生前的宫室。
  即便如此兰登依旧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之后的经历就和曾经讲述过的相差不大了,他在星港艰难维系生存,学习通用语,想办法赚钱,找寻藏在勋章里的地址。
  兰登花了两年时间找到西南边陲星域的人类组织,接受基因改造,一路升到高级指挥官,经常接受雇佣出去工作,报酬百分之九十给了组织。工作的过程中,他从各方面打听艾伯特族群内部的消息,筛选出自己想要的,传闻很难有一个统一的口径,有说09被彻底重置了一遍,也有说09被关押在一颗行星上,直到09如常地复出完成工作,一切传言才渐渐消停。
  在兰登的牵线下,08和人类组织展开了合作,当然只有他知道这个神秘的艾伯特人真实身份是08,合作过程中他屡次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妹妹的信息,都被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于是纯白的身影渐渐成为迷糊的念想,飘在落日背后前世的海面上,毕生难以触及。
  直到某次他接受了一个反叛者组织的委托,最后一次围剿被敌人猝不及防地击败后,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仿佛充满胶水般粘稠迷离,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低头打量着他。出于自保的本能想控制住对方掌握主动权,却被一只纤细的手牢牢摁住脖颈。对方模糊说了什么,声音熟悉又陌生,微弱的想法在心头燎起,舌尖送出沙哑的问句:“你是……?”
  对方回答:“09,你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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