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他邀请虞允文去府上干什么?朝廷明令,赵氏宗族,除太叔公摄政王赵广外,不得干预政事,眼下大考在即,而这虞允文又是今科热门,福王在这个时候请他过府,不怕引人议论么?
不过转念一想,福王才名满天下,学富五车,有感遇诗流传于世。虞允文也是个风流才子,两人聚到一起,以文会友,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既然邀请名士到王府一叙,本可光明正大,为何还来这“七绕八绕”?王上虽然严禁宗族干预朝政,但对于他们的私生活从来都是不加过问的,赵颉创立了一个登云诗社,广召天下名士,以文会友,王上还提供了方便。可以说,对赵家还是很宽厚的。
“相爷,既然虞相公出访,不如打道回府吧。”管家提议道。
“本官奉王上钧旨,岂能半途而废?罢了,到店里等他回来吧。”尚同良言毕,在管家的搀扶之下步入的客栈。尚相老矣,以八十高龄居相位,古往今来,屈指可数。而历经神宗,哲宗,徽宗,钦宗,今上的五朝元老,更是惟此一人。
“二位,用饭还是住店?”店里的伙计迎上前来,满脸堆笑的问道。
“你这里可有一位四川籍的举子,姓虞名允文?”尚同良问道。
很显然,虞允文名气极大,伙计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有,不过近来寻访虞相公的客人太多,您要是想见也不一定见得上。光是今天上午,连您一共来了五拨人,都是找虞相公的。您看是不是……”
没等他把话讲完,尚同良挥手道:“他的客房是哪间,你领老夫去。”
店伙计面露难色:“这,这不太妥吧……”
尚同良不再言语,旁边的管家掀开衣襟,露出了腰间的御牌,但凡在宫里行走的官员都有一道腰牌,内卫禁军认牌不认人。店伙计一看,宫里来的?再也不敢多嘴,跟掌柜打了一声招呼,便领着两人上楼而去。
虞允文的房间很普通,除了必要的陈设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这也表明他手头并不阔绰。他的父亲是尚同良的门生,尚相深知其为官清正,乐善好施,如今虽然已是封疆大吏,可对儿子仍旧这般严格。
“相爷,您座。”管家将一把椅子搬到门口,请尚同良坐下。落座之后,目光四处游走,只见这客房里一片狼藉,被褥衣衫四处丢弃,书本笔砚东摆西放,倒是很像年轻人的风格。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相爷,这里有封信。”在客房里四处晃悠的管家从文案上发现了一封书信,显然虞允文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将这封信收好,信封露出来一大截,依稀可以看到福王赵颉的号,三不先生。赵颉博学多才,自号三不先生,不闻,不问,不视。
“是福王殿下的亲笔信,是不是……”管家将手伸向那封书信。
“住手,他人信件,岂能擅自拆视?荒唐。”尚同良喝道。管家一听,不敢造次,只能陪着老爷干等,尚相倒是很沉得住气,闭目养神,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虞允文才回来。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多了两个不速之客,虞允文倒并没有很吃惊,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笑道:“两位不请自来,倒是洒脱。”这话倒像是在讽刺他二人不拿自己当外个,擅自进入他人房间。
“虞相公,不得无礼,尚相在此,还不快快拜见。”管家急忙催促道。
“上相?什么上相?”虞允文似乎喝了酒,步履有些蹒跚,摇摇晃晃的踏进房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直接向卧床走去。
“允文,十数年不见,你学问没长进,脾气倒是见涨了。”尚同良不愠不火的说道。虞允文总算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听到这种口气,又回想起刚才那一句“尚相”,猛然醒悟,转身一看,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快步走到尚同良面前,双膝一屈,拜倒在地:“末学后进,拜见尚相,不知相爷驾到,万死!”语速极快,显然惊得不轻。
尚同良倒也没有过多责怪,使了个眼色,让管家扶起他,继而言道:“老夫数次召你,你都推脱不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拖着这副残躯,亲自登门拜访了。”
刚直起身的虞允文,又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小子无状,请相爷降罪。”
“呵呵,老夫怪你何用?待你父进京述职时,我再当面责骂他教子无方,坏败我门风之罪。”尚同良虽然这般说,口气却是极为亲切,看来对这位徒孙十分器重。
虞允文按说是个年少轻狂之人,但听到这句话,仍旧不免连连磕头:“相爷息怒,允文知罪了。”
“知罪?所犯何罪?”尚同良故意问道。
“这……允文冲撞相爷,是为不孝。”虞允文如实回答道。
“不孝?仅此而已?那你的不忠之罪该如何解释?”尚同良哼道。
不忠?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吧?虞允文虽然醉酒,可还不至于糊涂,不忠不孝这么大的罪,早该一头撞死了,还留在世上何用?可这师祖爷爷的话中似乎还有深意啊。再仔细一想,如今老爷子虽然仍旧是参知政事,可谁不知道,他就是摄政王的左膀右臂,政事堂里,除了王上,就是他了。
以如此尊贵的身份,亲自到客栈来找自己,如果不是极为重要的事情,绝无可能。而眼下,有什么事情比举子们联名上书来得更急?想必,老人家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吧?
想至此处,虞允文稍稍抬头,陪笑道:“相爷,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今日纡尊降贵,亲自驾临,恐怕不是叙旧这么简单。”这虞允文二十五六年纪,有别于一般读书人的眉清目秀,反倒是浓眉大眼,五官深邃,颇有英气。
尚相闻言,暗叹此子洞察力惊人,反正也是自家人,用不着与他拐弯抹角。当下命他起身陪座,直接表明了来意。
“你父虽然列我门墙,但老夫也还不至于放下国事到此地来与你绕舌。此来,是奉王上谕旨,让你好生温习,准备大考,不要作些无谓的事情。”
果然不出所料,虞允文轻笑一声,酒也醒了大半,略一思索,遂言道:“相爷,您的意思,是王上给学生下了谕旨,命令我不得参与串联?或是建议,又或是提醒?”
尚同良经他这么一问,倒是难住了。来时,王上的口气也不像是在命令,只是让自己来劝说。既然如此,那便当是建议吧。
“既然是建议,那学生就有从与不从的选择,是么?”虞允文抓住了空子。
尚同良一愣,心中暗道,好不晓事的毛孩子,书生意气,从王上嘴里说出来的话,几乎与圣旨无异,说是建议,不过是怕你多心,影响了大考,你倒真还当回事了。
“允文,削减文进士的名额,这是国策。岂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明白的?你牵头串联,请愿上书,也是遇到王上英明,不与你计较。否则,问你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非但取消你的参考资格,甚至有可能发配充军。你难道不想想这其中的利害么?”尚同良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因为他看出来了,王钰对虞允文也是极有兴趣,今科取士,这孩子很可能高中。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影响了前程。
不想,尚同良的一片好意,在虞允文看来,却当成了是迂腐。两代人,虽然同样读的是圣贤书,可观念毕竟不一样。在王钰生活的那个时代,这叫“代沟”。年轻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的想法独到,殊不知,老人家的话或许顾忌太多,却是几十年的实践生活得来的。
“相爷,从太祖黄袍加身时起,朝廷的政策一直是倾向于文士。今科王上大幅削减文进士名额,反而提升武举的录取人数,不怕天下士子们寒心么?”虞允文直言不讳。
“你懂什么?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二者不可偏废。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古之圣贤,早有论断。我朝开国以来,数败于契丹,党项等鼠辈。摄政王幽云领军,痛定思痛,方才醒悟,国策有失偏颇。因此,才重视武举,选拔将领。难道因为怕天下士子寒心,就让天下的习武之人痛哭不成?”尚同良有些怒其不争,看来自己这位徒孙,是读书读傻了。
虞允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对师祖的怒意视而不见,狂妄的哼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子曰: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方才……”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尚同良看来是真怒了,针锋相对,同样的引经据典。真不知道,要是老子和孙子两位圣人坐在一起辩论,谁能说服谁?
大概是还不解气,尚同良又加上了一句:“要不是那些被你们视作莽夫的武士在边疆浴血奋战,你恐怕还没有这个机会坐在这里与老夫论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依学生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排兵布阵,攻城掠地,在我看来,如同儿戏一般。”见过狂的,没见过这么狂的。一介书生,竟然口出豪言。也不知滞留京城的林冲,呼延灼,萧充,韩世忠等大宋名将听到这句话,该是一副什么表情。
尚同良气极反笑:“好,甚好!你既出此狂言,想必有侍无恐。反正文科武举在不同时日举行,你若真有本事,何不一并参加?搏个文武双状元,岂不快哉!”
这本是一句气话,谁料虞允文听后,愤然起身:“学生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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