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

  门板被推开,一个少年有些胆怯地站在门外,身材瘦小,嘴巴紧抿着,好像十分不安。
  不等林岁言开口,他率先道:鞭奕君,我我有要紧事来相告!
  林岁言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搭下去,又抬起来,权当是眨眼了。他忽的从腰间抽出那条黑色长鞭,只重不轻地在少年面前一哆嗦。长鞭打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岁言转了身,走进屋子。
  少年额头被林岁言神经一哆嗦震出一片冷汗,他把头压低了些,知晓这是鞭奕君给他的警告:有事讲,没事滚,讲屁话就要挨抽。
  鞭,鞭奕君他胆怯地看着林岁言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清香四溢的茶水,在嘴边抿了一口,一双眼睛在面具的遮掩下十分隐晦不明。
  林岁言抬头瞅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发觉此人长得真是磕碜。
  少年自然明白鞭奕君没洛子川好讲话,秉承着趁我心情好就赶紧滚老子不伺候你的态度在他面前品茶。少年放轻了声音:鞭奕君,我叫沈懿
  林岁言眼皮一掀,仿佛那名字触到他逆鳞一般,不轻不重地剜了沈懿一眼,继续冷淡地品茶。
  我,我知道谁是内奸了!沈懿道。
  林岁言看似却是漠不关心,上挑的眼尾勾出一抹不折不扣地厌恶。
  潜伏在迷踪林里的朝廷内奸就是您带回来的洛子川!
  林岁言一挥手,茶水泼了沈懿一脸。
  沈懿额角的冷汗并未完全消退,便毫无防备地被茶水泼了个正着。回味绵长的茶香在沈懿脸上蔓延,水滴顺着沈懿的睫毛滴在地上。
  却听如同哑巴的林岁言终于开口说了句:不好意思,手滑。
  沈懿一揩水渍,憋着想把林岁言拎起来暴打的冲动,平声静气地说道:我不知洛子川来找您讲了些什么,我是真的看到他点着蜡坐了一宿,不知在筹谋些什么事。自打上次他被指认后,我就一直在秘密观察他,发现他在写一封信!隔着玻璃,又得小心谨慎,因此信上什么内容倒是看不太清,隐约是什么五啊,内奸啊什么的字样。他是不是会趁今夜溜出迷踪林?鞭奕君,这可事关林子,您不能不重视啊!
  依我所见,不,不如今、明两日多派兵把守,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林岁言重新在茶杯里蓄满茶水,手像骨折了似的,由着劲儿把杯子甩到地上。茶水浇在地面上,在沈懿鞋面溅出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不好意思,杯子太滑。
  沈懿:
  鞭奕君,您是否听明白我的意思?他最后问。
  林岁言一歪头,缓缓站了起来:就依你的意思吧。
  沈懿登时眉开眼笑,道:谢鞭奕君信任属下,我定当
  话没说完,宛如毒蛇一般锋利的长鞭攀上沈懿小腿,抽出一条血淋淋的疤痕。沈懿嗷地一跳脚,不可思议地回望林岁言,却听这位鞭奕君理所应当地讲道:迷踪林有训,不可随意进入林主屋内。
  我
  又是响亮的一鞭子。
  不可同林主犟嘴。
  沈懿彻底没了话,憋了口气,毕恭毕敬地冲林岁言一作揖,掩着小腿,一瘸一拐地转头离去了。
  长鞭打地,黑色的鞭首混着点血丝,与地面发出强烈的视觉冲击。林岁言眸中有如一潭平静的死水,黯淡无光,一团深色的墨黑,在瞳子中显得格外耀眼。
  迷踪林的天,反复无常,谁也叫不准它到底何时入夜。不过入了冬,天黑得便早了些,按照时间推算,过了申时,便算黑了天。
  洛子川早已猫着等天黑。说好了放长线钓大鱼,沈懿就算再傻也是皇室培养出来的内奸,稍微有点漏洞,打草惊蛇,可就不那么好办了。
  洛子川一袭黑衣,还怪配合地蒙上了一层面纱。一双眼睛漏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掐算时间。
  他兀自呼出一口气,额角的发丝长长了些,似垂不垂地搭在洛子川眉下。他随手捋了捋,忽的感觉心很乱。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云川谷正在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于他有恩的师父师娘正在朝廷牢狱中受苦,师兄和师妹在外边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提心吊胆。他竟然闲得跑来迷踪林演戏抓内奸?
  后来,洛子川便把一切的一切,归功于自己那颗受洛亦止日益熏陶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颗良善之心上。
  方正离迷踪林也是近。林岁言断然不能这个时候派人去助他劫狱,他自己出林又搬不到救兵,还不如老老实实在迷踪林待着。况且朝廷毕竟还对洛亦止与李浮华的名号有所忌惮,故而
  洛子川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他偏头往窗外瞅了一眼,隐隐觉得在迷雾的映衬下,天黑了半截。洛子川站起来抖抖衣服,把那条白色长鞭掖在腰际,继而往身上挂了件披风,不长不短掩映着白鞭,以备不时之需。
  洛子川扒着门,缓缓走了出去。
  周遭迷雾四起,终年都是一个样。若说初来时,洛子川还对这片林子抱有一颗好奇的心灵,此时已是见怪不怪。
  他闲着没事就在屋子两旁转悠,透过层层迷雾,他把整个迷踪林的结构部署,以及老树小树的位置,差不多摸了个透彻。
  洛子川脚尖一点,装作十分提心吊胆的模样,接着树枝与树干的掩映,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迷雾之中。
  彼时,以林岁言为首,加上一队闲得没事干的,不怕鞭子抽的人恰好在出口拦着。周遭传来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我就说,这个洛子川肯定有问题。
  谁说不是呢?一天到晚就在屋子周围打转转,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趁机摸清楚咱们迷踪林的地形,好给他的主子报信去。
  枉顾我们鞭奕君如此相信他,这个洛子川可真是哎!你挤我干嘛?
  说那话的人无端被身前的人一挤,脚步一趔趄,差点要和身后之人来个前胸贴后背的亲密式接触。开口就要抱怨。
  质问的目光荡了三荡,忽而落在为首少年身上。少年面具罩半面,周遭气氛是说不出的压抑。
  他识相地闭了嘴。
  沈懿暂列排中。他的小腿没轻经受折磨,每走一步就是皮肉撕裂的疼痛。于是,经过包扎后,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疼痛,他只得像个断了腿的一样一蹦一跳着走路。
  他神色平静,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激动。但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却微微扬着,你看吧,整个迷踪林的人都斗不过我,简直与蠢驴无异。
  洛子川武功有些进步,但轻功还是差了许多。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雀,荡秋千一般地在树杈晃来晃去。只是他的手不敢背在身后,警惕地撑在身体两侧。怕坏了这一份黑衣独行的美感。
  一个身量七尺的少年站在纤细的树杈上,多半还是屈才了。洛子川得看准时机,在树杈断裂的下一刻抢先蹦跳出去。
  穿透迷雾,洛子川隐隐看到前下方聚集着一堆零散的黑点。心道沈懿还真是个谎话连篇,演戏演得炉火纯青的戏子,卖弄他那点哭腔,就以为能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
  洛子川到底是没能达到行无声,过无痕的地步。踏树枝时,两树相隔较远,洛子川先目测了一下,继而朝前迈出一步。不料预测有所偏差,脚差点踩空。四肢并用地抱住树干,同时寻找新的借力点。
  然而还是晚了
  洛子川虽然想象自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但他并没有达到小鸟的体重。平地上的人不是瞎子尤其是沈懿,憋足了劲儿望着四周,十分想把身上那点嫌疑推到洛子川身上去,好让鞭子不白挨。
  树枝猛烈地抖动两下,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洛子川眼疾手快,攀着树干荡到另一侧,然而那会发声的枝杈已经寿终正寝,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天上无缘无故砸下来条树枝,想必这不是灵异故事。
  众人抬头一望,诧异片刻。沈懿的高呼打破了寂静:洛子川,你还有什么好躲的,还不快快出来拜见鞭奕君,知道什么便交代出来,好免你一条性命。
  洛子川呼气,脚踝发力,蹬着树梢就要往回使力。却发现对面的树杈不知道被哪个缺了八辈子德的倒霉蛋掰了。这次,洛子川是真的要以背着地,明目张胆地在众人之间砸出一个坑。
  洛子川落的时候,就在想一个事:我不能因为这把命给送了。
  53、执行
  ◎你凭什么说我不配作为一个哥哥!◎
  神魂飘忽间,洛子川忽然感觉一双手推了自己一下。不知是自己临掉落前惊天地泣鬼神的召唤,亦或是哪位不知名的神仙在暗中帮助。
  他慌了下神,堪堪站稳住脚,便受到了诸多迷踪林弟子的瞩目礼。
  洛子川一仰头,他的黑色面纱还没掉。趁机脚风一转,脚板抹油,准备开溜。
  后背不轻不重被人捞了一下,洛子川后背一仰。洛子川从背后别过手去,想要去拽那人的手腕,手背被人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便感觉一条粗长的鞭子勒住他的脖颈。
  林岁言没使太多力气,奈何装模作样十分得体,一双手背上暴起了青筋,叫人看得心惊胆战。
  眼看有人要凑过来,林岁言左手押着洛子川的手,右手去摘他的面纱。
  黑纱落地,周遭人愣了一愣,继而开始沸腾。
  我,我洛子川把无助的目光投向众人。
  他摇了摇头,背对林岁言道:鞭奕君,我真的不是内奸
  人们议论纷纷,劈头盖脸地同仇敌忾,尤其是沈懿,装腔作势骂得最凶。
  林岁言匀了匀气息: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洛子川有些慌了神,面露无措之色,忽的把手指指向沈懿:夜逃是我的不是,可我明明向鞭奕君你请求过,你不同意。我是应人之托,下山送信而已也是我冲动了。
  林岁言面具之下的眸子冰寒如霜,他开口,一字一顿说道:你倒讲,应谁之托?
  洛子川却没什么打不了地抬手一指,落在人群中某个人身上。
  沈懿眸子里一刹那有什么东西闪过,他义正言辞地对质道:洛子川,你何必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想要下山给你的朝廷主子送信,凭什么还要信口雌黄地编造出这么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洛子川神情激动:明明是你!你早上来我屋中讲
  大家可莫要被他骗了。沈懿打断道,我沈懿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在迷踪林无牵无绊,这点人尽皆知。找你给我送信,给谁送?编谎话也不动动脑子,亏我们鞭奕君
  沈懿下意识地住了话腔,他现在还保持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好不出众。
  你说你有个从弟,死在刑屋,叫我给你叔父送信。我见你可怜,于是便想帮帮你,你竟然!
  沈懿倏然打断洛子川话腔,眉宇坚毅,眸子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笑话,我何时叫你给我送过信?是,我是有过一个弟弟不假,但早已失散!
  洛子川抬头瞪着他,眼睛里全是怒意。
  却听那沈懿有条不逊地辩解:况且,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送信?是他很识相地把人都死光了吗原封不动地吞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岁言身上,好像都在观望这位德高望重的鞭奕君该如何抉择。
  林岁言手一伸,浑身上下那股冰冷彻骨的气息愈发严重:把信给我。
  洛子川点点头,手在怀里摸出一封信件,眼睛里却含着说不出来的冤枉与信任他在等,等林岁言给他一个交代,他不相信林岁言会听信一个外人而将自己打入无尽深渊。
  林岁言不可觉察地吐了口气,墨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一些说不出的情绪自他眼底划过。
  来两个人,把他俩押起来。林岁言抽过信件,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指甲掐在信封上,隐隐约约摁出了一道指甲印。
  林岁言走了,其余的人只好照做,人群中推搡出了两个人,不情不愿地押着沈懿和洛子川往前走。沈懿人脉还算广阔,押他那人也没使多大劲。
  洛子川觉得胳膊一阵生疼,被身后那位迷踪林弟子别得有些难受。他不确定这位弟子有没有打击报复,但洛子川却敢肯定他不曾得罪过迷踪林任何人的。
  他凭什么要被这么多人针对?
  谁能告诉他做错了什么?
  洛子川咬紧牙关,拼命克制才没把自己那颗想要申冤的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想,也罢。
  屋门被推开,蜡烛燃起,微微荡着火苗,在安谧的屋内显得格外诡异。
  林岁言扯开信纸,将那封信平摊在桌子上。众人也有不怕死的,直接上去观望。
  洛子川站在一旁,忽的发觉林岁言的脸正在以无法逆反之势逐渐变冷,变青。那些个迷踪林弟子看到信后,先是愣了一刹,紧接着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洛子川。
  那眼神里蕴含着说不出的鄙视。
  人群中,沈懿的目光最为强烈。那眼睛里在厌恶与得意的交界处,不停徘徊
  人已死,杂碎已被除净。苍白的信纸上,有人写下几行小字。
  洛子川向后跌了一步。
  他摇了摇头,说服自己又像是说服别人似的讲道:不是的,真的!不是沈懿!
  一条长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垂在耳侧的鬓发一瞬间被掀得老高,又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身后的人别着他的手臂愈发的劲,好像要活生生地把他的手臂掰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不是,这是沈懿让我给的,我中途也没打开看过。
  洛子川冲沈懿吼道:沈懿,你为什么要害我?我念在你命悲催,叔父又孤独,才打算要替你送信,而你呢?我不曾怀疑过你,是因为我有你相同的亲人逝世、孤苦无依的痛苦,我虽然事先保持警惕,可我推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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