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2)

  叶怀睿开了门,看着同样累出了俩黑眼圈的黄警官,无奈一笑,咱们到办公室再说话吧。
  于是三人又从值班房转移回了叶怀睿的办公室,在桌旁坐定。
  叶怀睿从抽屉里取出一叠A4纸,放到黄警官面前。
  这是王燕的尸检鉴定意见书的初稿,没签字没审核的那种。
  直接说结论吧。
  叶怀睿一向习惯说话开门见山,也不跟黄警官绕弯子。
  尸检结果表明,王燕确实是死于机械性窒息。
  黄警官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
  关键是,这机械性窒息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黄警官追问道:
  或者换个说法,你告诉我,凶手是怎么把王燕搞得像是自己上吊的?
  关于这点
  叶怀睿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
  什么!?
  黄警官一听,差点儿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什么都没发现吗!?
  黄警官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上个月那桩十四岁小少年疑似被枪杀案,当时他也满怀期待地把尸体送进来,希望法医们能给他一个靠谱的确切死因,结果尸检结束以后,也只得了个猝死的结论,实在令他们警察感到无比困扰。
  机械性窒息的原因很多,但目前看来,王燕确实是缢死的。
  虽然叶怀睿从王燕的双脚发现了破绽,觉得死者极可能是死于他杀,但在尸检上,他仍是实事求是,向黄警官说了自己的结论。
  同是最常见的机械性窒息,但缢死和勒死对案情的意义,往往是自杀和他杀的根本性区别。
  缢死的索沟位置一般在舌骨和甲状软骨之间,着力方向水平,两侧斜向上。
  因为勒圈要套进脑袋,所以通常做得比较大,以至于绳子会在脑后形成一个提空,脖子上的索痕就不是完整的一个圈,称为索沟不闭锁。
  而勒死的索沟则一般多在甲状软骨或是其下方,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喉结的位置,勒索绕颈呈环形水平状,索沟大多完全闭锁而且不中断。
  加之两种方式的受力差别问题,缢死的勒沟在颈前部的痕迹最深,两侧渐浅,到提空处完全消失,而勒死则整圈勒沟深度基本均匀,能看到绳结绞紧时留下的压迹。
  除了表面伤痕之外,叶怀睿他们还检查了王燕的尸体内部。
  王燕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而非勒死常见的甲状软骨、环状软骨横向骨折,这也符合缢死的改变。
  只是王燕的遗体也不是毫无疑点的。
  死者的颜面青紫、肿胀,眼睑可见点状或片状出血点,脑组织、脑膜也可见瘀血和出血灶,这都是死亡过程迁延的表现换而言之,王燕的窒息过程相对比较长。
  更可疑的是,王燕脖子上的勒沟深且明显,内部有摩擦出血的痕迹,加之她健全的右手上有抓挠的痕迹这都是她死前曾经有过明显挣扎的证据。
  一般而言,吊脖子是个死得比较干脆的方法。
  若是绳套位置正合适,甚至不需要一分钟的时间,上吊者就会因为颈部血管受压造成的脑供血障碍而迅速丧失意识了。
  虽然自缢的死亡多发生在缢吊后的五到二十分钟之内,甚至还有上吊半小时以上还能把人救活的案例,但因为自缢者通常很快陷入昏迷之中,所以一般不会留下多少挣扎的痕迹,颜面的窒息征以及颅脑的瘀血也会相对较不明显。
  但叶怀睿他们没能在王燕的指甲里检出可疑人员的DNA,现场也因为被破坏得太厉害,没法采集到毛发、唾液斑或是别的生物痕迹。
  归根结底,若是法医们没法解释如何伪造死者脖子上那圈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缢沟,警察就很难将王燕的死当成是凶杀处理。
  哎叶法医啊,我有个想法!你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先将王燕弄死了或是弄晕了过去,再把人吊起来的?
  黄警官猜测道:
  比如先用手帕或是什么东西将人捂晕过去!
  这很难。
  叶怀睿还没开口,旁听的欧阳婷婷就否定道:
  毕竟,太容易留下破绽了。
  叶怀睿也点了点头。
  他们当然也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所以在尸检时格外注意。
  比如黄警官提出的把人捂晕过去,这种以柔软物体同时压迫、堵塞口腔和鼻孔,妨碍呼吸运动导致昏迷的方法,在受害者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小阿姨时,当然不难做到。
  可是捂嘴捂鼻也不是毫无痕迹的。
  法医们可以在受害者的受压部位发现皮肤擦伤、出血、淤痕、指甲抓痕等。受害人的口唇、口腔黏膜、牙龈等地方也常常会留下擦伤和淤痕,有些甚至能在口腔内侧粘膜检出死者自己的齿印。
  即便是垫了毛巾、手帕或是衣服之类,布料上的纤维也很可能会留在死者的鼻腔或是齿缝间
  喏,这个。
  叶怀睿抽出一张照片,搁到黄警官面前。
  那是章明明拍的尸表局部特写。
  死者的脖子右侧有浅浅的指甲抓痕,从角度看,是王燕自己抠抓的。
  叶怀睿说道:
  她的指甲缝里也检出了属于她本人的皮屑和血迹,还有勒脖的棉绳上的棉纤维。
  他顿了顿:也就是说,在勒颈窒息时,她曾经抓挠过自己的脖子。
  好吧我懂了。
  黄警官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当她被吊起来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对吧?
  叶怀睿点了点头。
  不止这样。
  欧阳婷婷在旁边插嘴 :
  我们没有在王燕体内检出任何麻醉剂、安眠药、肌松剂、毒品或是其他常见毒物。
  唉!!
  黄警官又是一声叹息,整个人歪倒在了椅子里,一副快要虚脱的样子:
  好吧,死局了!!
  人确实是吊起来以后才断气的,脖子吊缢时,王燕意识清醒,既没有晕更没有死,也没能检出用过药的痕迹如此一来,案情似乎确实陷入了无路可走的境地,法医们好像再也帮不上他什么了。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看黄警官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叶怀睿也颇觉无奈:
  有没有找到什么可疑人士?
  黄警官沮丧地摇了摇头。
  唉,这该死的台风雨。
  案发时正好是台风吹袭金城的时间,大雨倾盆,雨势大得五米外雌雄同体,十米外人畜不分,入夜后根本连行人都少有,就更别提目击者了。
  王燕所住的美华街26号门口安了个摄像头,但完全就是个样子货,根本就连电都没插。
  黄警官他们找到管理员问过,说是早就坏了,物业也懒得管,觉得装个样子吓人就行了,反正平日里也用不上。
  后来他们也找过沿街的一些商铺和住户调监控,但无一例外都被滂沱雨势干扰,即便有红外线夜视模式,调出来的户外录像也都仿佛自带马赛克,根本看不清往来之人的样子。
  第44章 10.模拟02
  邻居们呢?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
  叶怀睿问黄警官。
  王燕的尸体发现得及时, 估计死亡时间也就相对比较准确。
  叶怀睿多次测量尸体肛温后,判断王燕的死亡时间应该在8月9日的晚上九点到十点左右,就算再稳妥估计, 前后误差应当不会超过一小时。
  住王燕家楼下804室的姑娘当日在四楼打牌到深夜, 回自己屋时已过了十一点,这时王燕应是已经死了, 若有凶手, 也大概率早就离开了现场,她听不到动静是正常的。
  但其他邻居呢?
  美华路26号是一栋楼龄超过三十年的老楼,隔音效果相当不怎么样。
  如果王燕当真是被杀的, 那么她很可能在凶手袭击她时挣扎过,左邻右舍或许就能听到什么响动了。
  没有。
  提起这茬儿, 黄警官更无奈了。
  昨晚风雨太大了, 老房子的门窗又都不是很结实,像王燕家那样阳台门关不牢,雨水灌入屋中的也不少见, 是以楼里的住户晚上都不怎么安生,叮叮咣咣的响动并不稀奇。
  确实, 好几家住户都反应说似乎有听到些动静,比方重物坠地的声音,或是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云云, 但细究之下, 他们又说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
  而且众人反应的异动时间都不太一样, 没有一个有效的重合范围, 根据黄警官他们的经验, 这样的证词参考意义不大, 而且在没有别的旁证的情况下, 他们也很难逐一核实这些所谓的响动是否跟案情有关。
  黄警官解释完之后,朝叶怀睿无奈地一耸肩: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没有监控,没有人证,甚至连尸检都判断是自杀
  叶怀睿打断他:我们说的是缢死。
  都一样啦。
  黄警官摆了摆手:总之就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当时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就算我们坚持王燕的死因有可疑,也得先把她脖子上的勒痕给解释通了再说!
  要说警官们最恨的是什么,便是像现在这样,明明在王燕的身上零零碎碎发现了许多疑点,但偏偏最关键的证据不支持他杀,愣是想查都无从查起。
  算了,暂且先这样吧。
  黄警官将看到一半的尸检鉴定意见书合上,放回到桌子上,案子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查完的,咱们慢慢来。
  说着他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又转头对叶怀睿和欧阳婷婷说道:
  你们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过来拿鉴定书。
  语毕,他拉了拉皱巴巴的T恤下摆,朝两人摆了摆手,径直离开了叶怀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叶怀睿和欧阳婷婷两人。
  好了,我们也回家吧。
  叶怀睿对姑娘温柔地笑了笑,然后从抽屉里取了自己的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欧阳婷婷沉默不语。
  叶怀睿抬头看向自己的助手,怎么了?
  姑娘神色严肃,似是有话想说的样子。
  叶怀睿将手里的钥匙放了回去,坐回到茶几前。
  到底怎么了?
  他问。
  没什么
  欧阳婷婷垂下眼睑,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只是觉得,王燕这个案子
  她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跟1982年那桩劫案里,那个上吊的银行安保经理有些像?
  叶怀睿:!!
  他看向欧阳婷婷,这回是当真吃惊了。
  叶怀睿调查了许久这个案子,当然对记录在卷宗里的案情了然于胸,还因为和殷嘉茗那跨时空的联系而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当初他跟殷嘉茗讨论案情时,也曾经怀疑过银行安全保卫部经理戴俊峰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杀人灭口。
  但他拉着章明明,仔细研究了卷宗里留下的记录,以及现场照片的存档,也依然没能找出破绽理由与王燕一样,他脖子上的勒沟,确实像是上吊留下的。
  咳。
  欧阳婷婷似乎读懂了叶怀睿目光中的疑问,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我问过章法医了。
  她说道:他都跟我说了,你最近似乎一直在调查金城大劫案那桩旧案。
  啧!
  叶怀睿在心里暗道:二明那个大嘴巴的!
  不过好在欧阳婷婷也不是外人,先前还帮他拼过殷嘉茗找到的那些纸灰,而且他调查旧案也没耽误工作,若忽略掉与殷嘉茗之间不科学的联系,倒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嗯,我先去看了电影,觉得案子挺有意思的。
  叶怀睿笑着点了点头,承认道:
  刚好又认识了个线人,他是殷嘉茗的旧识,给我提供了些新的线索,我就琢磨着干脆再查一查了。
  这套说辞与他先前用来忽悠章明明的一样,就不必担心两人聊起这事时穿帮了。
  没想到欧阳婷婷却忽然抬头,双眼直视他,问出了一个令叶怀睿吃惊不小的问题:
  你说的那个线人,是拍《金城大劫案》的导演赵翠花吗?
  叶怀睿差点就把你也认识赵导演?这句不打自招的反问脱口而出了。
  好在他不愧是名校毕业的学霸,智商随时在线,关键时刻把问句改成了: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的?
  欧阳婷婷笑了笑,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的妈妈,其实也是殷嘉茗的旧识。
  乐乐!
  叶怀睿的脑中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这个名字。
  果然,他听欧阳婷婷说道:
  我妈她年轻时在殷嘉茗的酒店工作过,她的弟弟也是殷嘉茗的得力手下
  她又是一声轻叹:可惜舅舅死得早,我根本没见过他。
  有弟弟这个关键词,叶怀睿已经可以断定,欧阳婷婷就是乐乐的女儿了。
  没想到世界竟然如此之小!
  叶怀睿在心中感叹:兜兜转转,乐乐的女儿竟然成为了一个法医,还当了他的助手!
  欧阳婷婷继续说了下去:我妈还在世的时候
  叶怀睿:等等!
  他震惊地打断了欧阳婷婷的话:你妈妈她过世了?!
  欧阳婷婷被叶怀睿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何会显得这么震惊。
  不过姑娘还是点了点头,我妈她在我中学时就因为癌症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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