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

  一整夜,郑岚没办法睡得很安稳。
  老人的呼吸很微弱,他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几乎感觉不到。
  早晨过后,医生来做了照常的检查,外婆在那时醒过来了,让郑岚不要担心她。
  裴宴给他发了信息,说今天就不过来打扰他了,让他安心照顾外婆。
  白天的时候老人好了一些,又能坐起来了,眼睛光是望着窗外,郑岚知道她想出去,但只能无奈地说:您现在还是在病房里休息,明天,明天我再带您出去好吗?
  外婆还是不太高兴,郑岚又想到把她逗得很开心的裴宴,和她说:明天裴宴还会来,他要回学校上课了,明天的飞机,过来看最后一眼。
  没说是来看谁的,看谁都可以。
  外婆听到之后,情绪好像真的好了一些,惹得郑岚都有点吃味了。
  怎么人人都喜欢裴宴?
  午饭过后,郑岚有些午困,趴在床头眯了一会儿,再睁眼,竟看到外婆趴在小桌上写东西。
  她那副老花眼镜郑岚都许久不见,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滚圆的笔,在纸上颤颤巍巍动着。
  见郑岚醒了,外婆反倒遮了一下,像不让家长看日记本的小孩。
  郑岚笑,问她:您在写什么呢?
  外婆不好意思,说:随便写写,以后再给你看。
  她说起以后,郑岚心情好上许多,道:那好,我等着您给我看。
  外婆没有过多的神色,又扑下身接着写了。
  下午郑岚去主治医生那边了解病情,回来时桌板已经收好了,外婆坐在床边,面朝窗户那边。
  护工站在一旁,见郑岚过来了,面露难色。
  郑岚走上前,轻轻地问:怎么了?
  刚刚收了桌子,老太太写完东西了,又迷糊了。护工说。
  郑岚点点头,让她先出去,自己坐在外婆身边。
  外婆他唤。
  老人迟钝地转过头来,之前那股精神劲儿像一下就没了一样。
  老伴儿,你都干什么去了,这么久没回家?外婆一脸责怪地望着郑岚。
  郑岚摸摸她的手,模仿很早之前就已经去世的外公,说:哪儿有那么久,昨天还陪你待了一个晚上。
  外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她便话锋一转,皱着眉头,又问:你知道孩子和他妈怎么了吗?见天儿吵架,没完没了,母子这样怎么行啊?
  郑岚哽咽一下,说不出话来。
  其实外婆摇摇头,我好像有一点猜到了。
  郑岚顿觉浑身僵硬,像脱光了站在一月的寒冬里,从内到外都冻成了石头。
  他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啊,这可咋整啊?老伴儿,外婆晃晃郑岚的手,竟一下扑在他身上哭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办呢?
  郑岚甚至没办法抱住她瘦削的脊背。
  他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已经到了最糟糕的程度,外婆真的知道了,并且为此伤心。
  与此同时,他更被一阵强烈的悲伤包裹。
  裴宴明明让外婆那么开心,可是为什么还是没有人能接受他。
  裴宴分明比谁都好。
  这一阵子过去之后,外婆睡着了,郑岚把她交给护工,自己出了医院。
  他想听听裴宴的声音,却没办法给他打电话。
  他郁闷、不解,可是没谁能给他一个答案,或者一个选择。
  整个晚上,郑岚没有睡好,临到天亮了才休息了会儿。
  于是早上去晚了,外婆已经醒了,他推门进去,竟然还看到了裴宴。
  心下顿时一怔,郑岚站在门口,忽然不会动了。
  直到裴宴朝他招手,唤他:怎么了?过来坐。
  郑岚这才敛了神色,走过去坐下,闻见一阵食物的香。
  给你带的早餐。裴宴将餐盒打开来,里面装了一人份的食物,都是他爱吃的。
  他见外婆瞅着他俩,明明饿着,却推了推,道:我现在还不饿。
  裴宴轻微地皱了下眉,也不强迫他,关了盒子。
  裴宴好早就过来了,我刚醒没多久就看见他。外婆又是清醒的状态。
  这回郑岚却仔细看着她的眼神,想知道那笑容到底是不是假装的。
  可是一切自然得很,外婆这时又像是真喜欢裴宴。
  郑岚拒绝了裴宴一回,他好像就明白了,也陪着他做戏,接下来说话做事都离他有了些距离。
  郑岚心里不太舒服,可一切还不是自找的。
  聊了一会儿,裴宴说他要走了,郑岚起身送他,正好遇到宋美清过来。
  关门时,他听见她展了轮椅,问外婆要不要出去走走。
  两人一路沉默地出了电梯,一直走到病房外的花园里,裴宴才忍不住牵了他的手。
  我要走了。
  郑岚垂着头,半晌才靠过去,空着的手环抱他的腰,依赖地在他肩膀上贴着。
  我知道,我会想你的。
  裴宴满意了,一早上的冷落仿佛都成了空气,只有眼前人最重要。
  他抱紧了些,贴着郑岚耳垂,和他交代: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回学校之后我不会太忙,有空就给我打电话。
  郑岚又保证,我知道了。裴宴哼了声,说:我不太相信你的知道了。
  郑岚也明白他信誉欠佳,无奈地哄:我不想让你太累。
  眼看又要旧事重提,裴宴及时打住,珍惜这么一点最后的时间,埋头吻他。
  回国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混乱而匆忙,假期不像假期,倒像是加班,可是没办法,谁都身不由己,你一次我一次的抱歉。
  裴宴亲够了,又揉揉他的头发,呼吸沉重地说:希望回学校之后,都是好日子。
  郑岚嗯了声,看裴宴抬手看了眼表。
  是不是要走了?他被从怀抱里松开。
  他们在外面等我了。裴宴往外一指,人都不在怀里了,手还拉着,好像分不开一样。
  我知道了,郑岚一点头,放了手,又朝他挥挥,一路平安。
  裴宴看他勉强笑着,觉得那笑容比哭还丑,叹了口气,又靠上来,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
  他深情地望着郑岚,手掌抚摸他的脸颊,宝贝儿,我爱你。走了。
  郑岚低头嗯了一声,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裴宴转了身子朝外走,郑岚抬头看他的时候,像回到那天放花灯的河边。
  满心欢喜地出门郊游,陪伴的人却突然离场。
  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同裴宴分离,都有一种要永远分开的错觉。
  好像那种要永远分开的结局,在不远的地方等待他们。
  忽然身后传来惊呼声,郑岚回头去看,那住院部楼下门口围了一大群人。
  应该是有人出事了,他走过去想看看能不能帮忙,却见那人群中央,倒在轮椅上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脑子里仿若闪过一道白光,郑岚冲上前将老人抱起来往里跑,被赶过来的医生和护士接到病床上。
  轮子在地上飞快地转动,郑岚眼睁睁地见外婆被送进了手术室。
  宋美清在他身后喘着气跑来,郑岚冲过去,问她:外婆是怎么出事的?
  宋美清奇怪地看他一眼,郑岚浑身颤抖着,眼泪快要下来:说啊!
  我推她出来,见到你们但是你外婆看了一会儿,没什么异常,后来那人走了,她才突然昏过去了。
  听到她原原本本把话说出来,郑岚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没撑住,跌在一边冰冷的椅子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他劝说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走廊上空气安静得可怕,郑安也赶到了,却没有人说话。
  郑岚像丢了魂一样坐着,眼神直愣愣的,只盯着那间手术室。
  一个多小时后,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又下了一张病危通知书。
  而郑岚手机响了一声,他没看,但是知道应该是裴宴发来的短信。
  他该上飞机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市内机场,一架波音客机在跑道上飞驰,轰鸣声中飞上天空。
  裴宴还在为没有收到郑岚的回信而惴惴不安,他很少会有这种心慌的感觉,抓着座椅边的扶手头晕眼花。
  同一时间,手术室的门口,郑岚没能被父亲架住,滑坐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壁砖,眼里只有走廊顶上一盏盏白炽灯的光晕。
  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一旁。
  那是医生给的死亡通知书。
  生命如同白纸上几个黑字,一落笔,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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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我有做错什么吗
  裴宴在飞机上昏睡了几个小时。快下飞机时才醒过来,他睁开眼便看见助理着急的表情,哑着声音问他怎么了。
  助理便说:裴总,您睡的时间太长了,我以为您生病了。
  此时广播声响起,裴宴一看表,确实太久了,会让人担心的程度。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这一觉怎么这么长。
  身体还未完全苏醒,裴宴靠着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排队下了飞机。
  空乘在门口微笑着与他们道别,裴宴眨了眨眼,凛冽的冷风吹进来,让他的思维清醒了一些。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郑岚却没有回复他的消息,裴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算时间,此时大洋彼岸正是凌晨两三点,不好打电话过去,他只能按下那股波涛。
  从机场到学校又是一段很长的路,裴宴不踏实,手撑着车窗,漫无目的地望着马路。
  也许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下车时裴宴晃了下身子,刚进家门,郑岚就给他打过来电话。
  接通那一下,裴宴眼皮一跳,远在千里之外,忽然就知道郑岚想说什么了。
  哥,外婆走了。
  他声音冷得像冬天的雨,尾音却暴露地一颤,裴宴只恨没有陪在他身边,现下觉得语言苍白无力,怎么都安慰不了他的宝贝。
  他只好落到切实的事情上来,问他:我的人有留在那边的,需要帮忙吗?
  又一顿,试探地说:或者我也可以回来。
  不用了,我能处理好。郑岚说。
  裴宴愣了下,明知郑岚不对劲,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他先自己冷静冷静,勉强地说了好。
  那头郑岚挂了电话,手机关机,锁进柜子里。
  这个立柜已经老旧得摇摇欲坠,碰一下就会发出难听的响声,郑岚却恍若未觉。
  他拿了那一截白布,料子刺得皮肤疼,往头上一裹一扎,披麻戴孝。
  这是郑岚小时候同外婆一起生活的地方,是他许多年不曾回过的老家。他知道外婆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里,没想到最后一次回来,竟连睁开眼看的机会都没有了。
  屋外冷风已经刮过一阵,这几天倒春寒,天气又冻人起来。
  本来想着外婆要是熬过了这个冬天,就一定能活到下一个冬天,没想到季节还是将老人留住了。
  他恍惚间记得外婆同他说过,外公也是在冬天走的,她就知道他走不出那个冬天。
  宋美清也已接近一天没有睡觉,她请来的那群人总算不再咿咿呀呀地唱,院子里安静许多,厨房正在做宵夜,郑岚却丝毫没有胃口。
  他在那张草席子上跪下来。
  从医生让他们签下死亡通知书那一刻开始,郑岚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他分明就是很能哭的人。委屈会哭,难过会哭,有时候太开心了也会哭。现在却不会哭了。
  失去的人仿佛还在,而确确实实再也寻不到身影,郑岚大脑麻木,按部就班地完成外婆死后应该要做的事情。
  从医院到火葬场的时间,短得连喝掉一杯水都不够,再出来,人成了一抔黄土。
  郑岚抱着那只小盒子,只在要送她出殡的这个深夜,不管会不会打扰地拨给了裴宴。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人,那一刻无法克制地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电话接通,郑岚却不敢多说,外婆好像还躺在隔壁,她人已走了,他还在偷着做不孝子孙。
  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跪着,膝盖□□枯的草割伤,疼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天接近破晓,透明的光从屋外照进来,投向这一方小堂中央。
  郑岚往下一磕,额头抵着地砖,不管那地下冰凉,石砖粗糙。
  外头有人在小院里踱步,哀戚绵长的声音一吼:该走了。
  两滴泪从眼眶里滚出来,斜着烫湿了地面。
  郑岚在一个月之后回到了学校。
  那时的天气已经能脱去羽绒服,他穿了件毛衣,套了件薄夹克,在机场等路上堵车的裴宴。
  郑岚戴了口罩,怕风灌进来弄得喉咙难受,他远远看到裴宴进来,那人穿了一件长风衣,底下一对短靴,走路像带了风,更显眼的是手里的一束红玫瑰,在灰暗的机场里艳得惹人侧目。
  好久好久不见了。
  郑岚半坐在行李上,等裴宴朝这边看。
  他握着手机,但就是没说已经见到他了。
  裴宴四处望着,转了几乎一圈,才终于在角落里见到人。
  他无奈地一笑,长着手臂走过来,郑岚没动,裴宴便朝他加快步子,将那人拢进自己怀中。
  长大衣把郑岚裹紧去,体温中包裹着鲜花的味道,裴宴侧头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手中的花塞进郑岚怀里,又把他的行李箱一拉,去牵手。
  郑岚却裹了裹那束花,埋头闻了一下,抬眼问:怎么想到给我带花来?
  半空中的手落下,裴宴将那只手抄进衣袋里,笑了下,说:路过买的,要是不买说不定不会迟到了。
  郑岚捧着花,怔了怔,半晌点点头,道:下次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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