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_73

  铁蛋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老柳不是没死吗,他凭什么打断你一条腿?”
  “儿子,老柳要是死了,你爹我还活得到今天吗?”鲁逢春哂笑,“上官判没要我的命,只打废一条腿,已经是手下留情,他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当年天罚派仇家遍地,不就是因为很多被杀之人的亲朋好友觉得罪不至死。”
  季舒流沉默片刻:“年纪尚幼,事出有因,心存误解,杀人未遂,上官判下手过重了。”他看着鲁逢春,“但一个九岁孩童,商人之子,如何能找到可以行刺鹰眼老柳这等成名人物的杀手?我只记得,苏门寻找雇主,都是看谁和人有仇,心存杀念,自行派人上门联络诱导。”
  “聪明,”鲁逢春总是粗鲁浅显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深远,“就是苏潜手下。那回去刺杀老柳的人运气不好,上官判正好路过,横插一脚,直接把他们宰了。本来上官判也找不着我,但是我当年特地请苏门的人写了几十张给我父母鸣冤的大字,叫他们杀完人之后扔在街上,上官判一搜,他奶奶的正好找上门来。我以前也是蠢,总觉得欠苏门几条命,逢年过节还给他们送点礼,却不知他们暗中早就跟老南巷子打得火热。后来一想,苏门不就是看中我手上握着的那点家产,才勾引我雇凶的?我真他娘的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奚愿愿曾在苏门见到鲁逢春,潘子云因此怀疑鲁逢春也和苏门有勾结,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季舒流道:“看来你其实不姓鲁。”
  “鲁是我姥姥的姓,现在我就姓鲁。”
  季舒流微微点头,又问:“可你为何知道上官判还活着?”
  鲁逢春道:“我这个人,枪法上还是有点天赋的,但是直到十年前才武功大进,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当上英雄镇的头号人物,你就没奇怪我是怎么大进的?”
  之前为了宋老夫人的事,尺素门详细调查过鲁逢春的来历,虽然没查出他刻意隐藏的身世,也知道他无亲无故,十几岁就混迹街头。最早他只学过一点不入流的拳脚,借着拐杖之力笨拙地出招,但为人仗义,多次替弱者出头,名声很好。随着出手渐多,他武功也磨练得越来越好,后来又把拐杖换成了铁枪,苦练多年,终于融会贯通,悟出用枪法弥补残疾的方式,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号称永平府第一高手。
  鲁逢春道:“十多年前,我枪法遇见一个‘坎儿’,当不当正不正地停在那儿了,再也没有寸进。我还以为这辈子就止步在那里了,结果十年前一天半夜,突然有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混进不屈帮里,做贼似的把我带到镇外,捏着嗓子让我用了一遍枪法给他看。三天以后,他又来了,拿着我的枪重新使了一遍……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但也必须得承认,他改出来的那套枪法,真是点铁成金。”
  “他是……上官判?”
  “人走路的姿势,习惯的动作,二十年也改不了。他以为我不认识,但是化成灰我也忘不了,那就是上官判本人。再说除了他,谁能三天改出一套上好的枪法?至于他为啥藏头露尾装神弄鬼,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和天罚派失踪的事儿有关。”
  季舒流回想《妇人心》中的情节。上官判最开始消失不见,或许是由于船被仇凤清夺走,无法回到陆上。多年之后,海上的渔民甚至海寇都可能路过那座岛屿,带他回来,但他的心境显然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仇凤清毁了他心中偏激酷烈的天罚铁律。
  他不肯表露身份,是因为对前事的追悔?可他为何不肯悄悄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元掌门,连累元掌门至死犹憾,莫非对出身燕山派的仇凤清仍然恨意极深,竟至累及旧友?
  仔细想来,萧玖最终说出真相,很可能是因为看见方横传书,得知他决心继承元掌门的遗志,继续查找天罚派下落,心生歉仄。等她回来,更多疑问自有解答。
  只是潘子云——
  铁蛋迷糊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问:“爹,你的腿是上官判打断的,但你枪法也是上官判教的,那咱们不屈帮和天罚派算是恩仇两清了没?”
  马跑得甚快,远处,英雄镇已经在望。鲁逢春低头凝视了儿子片刻,道:“我早就不记恨他了,在他替我改枪法之前。”
  “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吧。”鲁逢春低头一揉儿子的脑袋,“那个灭门案,灭的是一对兄弟满门,俩人都有老婆有孩子,只有弟弟不在家逃过一劫,他一回家当场就疯了,再也没清醒过。上官判当年不是单单打断我的腿而已,他还带我去看了那个疯子——流落街头,一身破烂,靠街坊邻居施舍过活。我小的时候也没觉得啥,有你之后才觉得他家实在是惨,我爹害死那么多人,我还非要给他报仇不可,废一条腿不冤。而且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第57章 作别
  ※一※
  季舒流没有跟随鲁逢春去不屈帮,他借口有事,悄悄溜进了潘子云在英雄镇的住处。
  掳走铁蛋的疯子,打探消息的文士,让小虫子传信的陌生人,杀害艾夫人的蒙面客,平安寺,万松谷,半边玉佩,“剑中之鬼”的称呼,还有萧玖隐藏的身世,上官判未死的真相……一切联系杂乱无章,季舒流满腹猜测,却懒得细想,只是默默看着潘子云这简陋的住所。空旷的卧室之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冰冷,床上的旧被又薄又硬,床边的书桌剥落大片的漆。
  潘子云究竟自己折磨了自己多少年,才变成那副带皮枯骨般的样子?
  他一直不怎么顾惜性命,在苏宅装神弄鬼之时,便用那尚不成熟的刀法冒险杀死苏门数人,总是乱使同归于尽的招式,还差一点就自掘墓穴殉情自杀,更曾被苏骖龙用短刀抵住脖子,最后都没有大碍。这一次,他的遇险无关亡妻、无关苏门旧案,只是为了救护一个懦弱的路人,却垂危至此,难道好事真的不能做?
  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多出几两肉,脸上好不容易才多出一丝血色,眼中好不容易才焕发出一点生机,身边好不容易才有了几个朋友……可他在那陷阱底下,听着艾秀才无用的哭声,一次次挣扎着爬出去时,究竟有多冷。
  费神医遗憾的断言,咒语般在耳边回响不绝,季舒流也觉得很冷,黑水湖冰面之下的酷寒,好像直到此刻才发作出来,再也不可忽视。
  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毕竟从小过得太好,他的耐力总是差些。
  小时候,大哥给他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冬天里,暖炉永远把屋子烤得温暖如春,被子永远松软,睡前还要熏得热乎乎的,他那时候好像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炎热,什么叫寒冷,什么叫疼痛,什么叫辛苦……
  但他的家已经没了。
  他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恩与仇纠缠在一起,无论对亲生父母,还是对醉日堡眠星院那些故人,他既无法报恩,也无法报仇,直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成。
  可潘子云和这一切无关。他为何连潘子云都保护不好,甚至不知去找谁报仇?
  季舒流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刚从醉日堡出来的那段时光,不知道亲人是生是死,不知道未来往何处走,这辈子无法求救的仓皇无措,借题发挥一般决堤而出。
  寒冷直入骨髓,他觉得应该想一些让他热血沸腾的事,然而耳边忽然响起他初到英雄镇时听见的那凄厉的一声:“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为何幼时与父母情感深厚的潘子云听见商凤娴虐女致死的传说,竟写出一段复仇弑母的故事,为何深受宠爱不知虐待为何物的季舒流因这样一个故事而泪流满面?为何心狠手辣癫狂悖逆的苏骖龙最终为这《逆子传》放过了潘子云,为何传说中正直无私的天罚派很可能与重伤潘子云的凶手脱不开干系?
  季舒流想抬手擦一擦眼泪的时候才发现,严寒已经将他里面的衣服冻出冰碴,衣袖和裤脚甚至都冻硬了。
  他赶紧爬起身,想点燃暖炉,发现暖炉里根本没有炭,双腿一软,再次跌倒在地。
  潘子云入冬之后就没回来过,这屋子里不曾生火取暖,除了没有风,几乎和外面一样冷。季舒流不知不觉在地上蜷缩起来,四肢依然觉得冰凉,脏腑间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他心知不好,爬起来准备去找家医馆,可是才一坐起,浓重的疲倦骤然袭来,他似乎失去了一阵意识,再醒来时已经重新躺倒。
  要不要挣扎着出去看病?
  他努力下了几次决心,都没下成,全身的虚汗令他分外不想经历开门出去、冬风扑面而来的那一瞬间。
  最后他对自己说:“反正我内功不错,就算睡着了也不至于冻死在这里。”然后就彻底昏睡过去。
  ※二※
  秦颂风找到潘子云住处的时候,就看见季舒流脸色青白,躺在地上不动。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季舒流还差,一个箭步蹿上去蹲在季舒流身边,弯腰去探鼻息……然后,在外面冻得冰凉的指尖被一股热风烫了一下。
  秦颂风长舒一口气,身体晃了晃,直接坐倒。他脑中有些发空,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恐惧到刚才那个地步。
  镇定片刻,他右手去把季舒流的脉,左手抱起季舒流的肩摇了几下。季舒流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起初有些呆滞,很快凝在他脸上,抬起手抓住他的肩,手指微微发颤。
  秦颂风问:“你怎么回事?”
  季舒流用冰凉的手指按着秦颂风的脖子把他的耳朵压到自己嘴边,哑声道:“鲁逢春说,他的枪法,十年前得过上官判的指点。……鲁逢春,就是当年那个向鹰眼老柳复仇的灭门案犯之子,他的右腿正是九岁时被上官判打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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