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_分卷阅读_169
仙仙这小娘着实有说书的天分,看我们着急,偏要停了一停,方慢慢笑道:“原来那县少年中有在金吾卫上过番的,那四人便让他验了独孤将军的衣甲、印信,发现是真,又听独孤将军将洛南公的事迹说得详细,对她的身份倒是没什么怀疑,只不忿她是个女人,且又有一人说要扣住独孤将军以求速派援军,有一人则以为不可得罪独孤大将军,两人各自有一人附和,吵嚷不定时,独孤将军却嗤笑一声,说:‘你们一大群男人,守城不过数日,便致县令自缢、校尉战死,自己无用,倒好意思怪我’,那四人具是血性汉子,登时大怒,其中一个就说:‘听你口气,倒像是很有本事似的?既如此,倒不如我们比一比’。独孤将军却笑道:‘若是要比,你们就四个一起上,不然就算赢了也没意思’。那四人益发恼怒,两人提刀,一人提枪,一人用棍,便要迎上,将到近前,独孤将军却说:‘且慢’。”
仙仙说得口干,不由自主地停了停,阿欢道:“拿水给她。”两旁宫人却不等吩咐,已勤快地盛了果饮,又捡了一盘点心:“王娘子请用。”
仙仙还只看我,我早巴巴地等着她说,当下就点了点头,又命人搬张坐席来,仙仙受宠若惊,连谢了几次才敢坐下,贺娄氏早等得不耐,口中只是催:“然后呢?”
此时殿内着实是寂静,只有仙仙一人的声音郎朗而起:“那四人已到极近,却被独孤将军叫住,还以为她怕了,都笑道‘若是胆怯,趁早认输,我们看在独孤大将军的份上,留你到最后’,独孤将军却笑着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换个比法,毕竟如今大兵临境,不是承安之时,如这般地上比斗,没什么意思’,那四人就问她要怎么个比法,诸位娘子们猜猜,她说了什么?”
诸人皆摇头说不知,连婉儿与阿欢也默不作声,仙仙得意地看了一圈,将要开口时,却听崔明德道:“她是不是说,既是战场冲锋,少不了马战,要与他们骑马比试?”
仙仙讶然道:“崔娘子怎么知道?”
崔明德哼出一声,信手端起茶杯,将一杯茶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才道:“猜的。”
仙仙不解地看她,被人催了一句,方继续道:“便如崔娘子所说,独孤将军提出要马战——后来那四人才知独孤将军所骑之马,号曰‘希卢’,是洛南公为她寻访而得的大宛名驹,据说曾伴着独孤将军历经百战,而那四人所骑,皆是县厩中所养驽马,不过这都是后话——那四人便又提了兵器,与独孤将军各自上马,将到近前,又被独孤将军叫住。”
话说到这,我已若有所悟,看了阿欢一眼,见她也露出了然之色,相视一笑,听仙仙道:“独孤将军这回又说‘同是报效国家,算得上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就不好真用这些刀啊枪啊的,以免误伤,还是用木棍代替得好’,那四人听得在理,就四下命人去寻了木棍,独孤将军又说要大小差不多的木棍,免得怪她靠兵器取胜,可木棍一时又难寻到,独孤将军便与他们约好,用过饭后,再行比试。”
话说到这,殿中人泰半都已了悟:“独孤将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贸然应战,多半没什么胜算,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又特地挫折对方的士气。”
仙仙笑道:“我不知什么拖延什么士气的大道理,只是觉得独孤将军一见面就将这四人耍得团团转,这份本事,才是做将军的本事。”
贺娄氏笑谑道:“照你这样说,以后打仗,都不必他们出战,只要主帅站在墙头对外面喊上几句话,胜负输赢,就一目了然了?”
仙仙笑道:“若真是这样,那倒承贺娄娘子吉言,少了多少兵戈——总之独孤将军到了饭后与四人比斗,各自以木棍为器,独孤将军以一比四,轻轻松松便将他们四个都击落马下,四人不服气,说要再行比试,独孤将军说‘叛军有数千人,我们只有数百,以一敌十,倘若真等到他们入城与我们缠斗,这城岂能守住?’,这回那几人已知独孤将军之意,就自己提出要与将军比试射箭,那宋五百射箭之术,远近闻名,据说能射百步之杨,谁知独孤将军却更厉害,骑出百五十步外,在马上连射三箭,每箭各中了这么大小的一块石砖,每一箭都没入砖中三寸许,将那四人唬得直颤,当下就拜倒下去,就这么认了独孤将军为主帅。独孤将军便整顿兵马,将守军分作四班,每两班值一轮,这两班中,一班守城,一班巡城,轮流当班,清清楚楚,又将城中锣鼓等物全部取出来,聚集兵民,约定以敲锣为号,锣响之时,最早执兵器到的二十人,各赏一吊钱,最晚到的二十人,每人杖二十。起初军汉们还怠惰,独孤将军就故意敲了几次,按约定赏罚,自此军中纪律严明,号令必行。然而除却军汉,城中百姓尚自胆怯,有谋划献城而出者,被人告发,宋五百几个都说要马上杀了,独孤将军却说,有人想要投降,无非是觉得官军不能赢,若是知道朝廷一定胜利,便不会有人要投降了,于是召集城中百姓,向他们说‘叛军人心不齐,数目虽多,却是一盘散沙,要将之击败实在是轻而易举,此时若不安心守城,到时难免有灭门之祸’,有城中大户不服,说独孤将军诈他们,独孤将军就与那人约定,一日之内,必令叛军吃个大亏,如若不然,听凭那人开城投降,倘若那人输了,则要捐出家中全部粮食,以资军用。”
我悄悄偏了头向阿欢道:“阿绍这是没有粮草,又打听清楚了这大户有投敌之意,故意激他罢。”阿欢对我点点头,见我发髻松了,便伸手替我理了一理,又道:“她倒是临危不乱,有这分本事,敢孤身出京,还不算莽撞。”
我嗔道:“你还不知她是不是莽撞,就这么诓她出去了?”
她用手在我腰上一掐,道:“她既镇日做着将军梦,总不见得在锦绣堆里做将军罢?”
我方不言,再回神听仙仙说:“…独孤将军便将县廨中一切财宝,专选那些贵重闪耀的,全都拿出来,搬做一堆,然后选了一队精干的壮士,命他们押送财宝出城,又放出风去,说那位京中来的独孤将军,因为害怕落败,带着城中的财物计有五六万贯悄悄地跑了——她其实早打探得城中有奸细,所以传出这样的话,那叛军果然中计,几队人马都要去抢那些财物,那押送的人奉独孤将军之命,见了叛军便一路边扔珠宝边向一处选定的山谷逃散,叛军们心本就不齐,见了财宝,在路上就哄抢起来,只有一半跟着进了山谷,山谷两侧,宋五百引了一百名弓手埋伏着,正值深秋,草木凋枯,宋五百带人射下火箭,谷中顷刻便燃起大火,叛军有上千人,却也只能哭爹喊娘,一路溃败。独孤将军又亲自带着一百名骑兵,马尾上绑着树前去追击,前面哄抢财宝的叛军全无战意,自相踩踏,死伤无数。又因那财宝中多用绢缎,宋五百带人追来,继续放火,又烧死许多——此战光斩首便有二百级,烧死、被马踩死、被自己人杀了的不计其数,围城叛军元气大伤,退军数十里。独孤将军又将城中老者、妇人、小儿聚集在一处,命他们围着头巾、执树枝和木棍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且传出话去,说独孤大将军派了爱女亲领援兵到了长清,埋伏在城中,专等叛军上门。那些叛军不敢近前,不知城中虚实,又听这些传言,从此便不敢再大举兵围进,只敢派出小股人马攻城,都被独孤将军率人打了回去,再之后,独孤大将军调集兵马、大举增援,长清之围便这样解啦。”
她一口气说完,忙忙地就去端水喝,殿中久久无人发声,我们都沉浸在她的话中,遥想独孤绍的风采,最后还是崔明德轻咳一声,淡淡道:“独孤…将军,她这样勇武,立了这样大功,却又怎么被打了?而今…伤势如何?”
仙仙说起独孤绍被打之事,却依旧是一脸钦佩,活脱脱一个追星的小迷妹:“独孤将军这样了得,全是因独孤大将军这严父所教,独孤将军与援军汇合,攻下历城等数县,奋勇杀敌,立功极多,独孤大将军却不因她是自己爱女、又立有功勋而稍加关照,反而升中军帐,历数独孤将军之功过,按军法要将她斩首……”
我“呀”了一声,几乎当场站起,幸而被阿欢扯住:“独孤元康是这样公正不阿的人么?不过作戏罢了,必有人苦劝保全,不必担心。”
果然仙仙又道:“幸得部将苦劝,所以只判打了一百杖,当众行刑——不然怎么说独孤将军了得呢?打了一百杖,她连一声都未吭。”
阿欢笑了笑,对我看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罢,一百杖都不出声,必是作戏。我看一眼崔明德脸色,却微觉不安,催问仙仙道:“所以之后便将她送回来了?你当时听着,她的伤到底怎样?”
仙仙道:“独孤将军有伤在身,不能再出战,就一直待在中军营帐养伤,等战事了清,才被护送回京。随行都是她家的部曲、客女,还有自愿追随她的亲卫,我观他们言行,照料得应该甚是妥当,在门口问候时,独孤将军虽未能起身相见,但听声音还甚清朗,应当没什么大碍。妾还问了府中侍女,将药方、脉案都讨来了,公主若不放心,可以请太医们看看。”
我尚未答话,崔明德已先道:“我略通医方,拿来给我看看罢。”
仙仙便征得我同意,将医方交在崔明德手中,她将那一叠医札反复看了几遍,长出一口气道:“若是精心修养,两三月间便能起身走动了。”
我看她脸色,还以为伤得很轻,听了这话,只觉眉心一跳,转头去瞪阿欢,她对我吐吐舌头道:“这是为她好——不打这么狠,她再溜出去怎么办?万一跑去了扬州…咳,再说,洛南公多半也是真恼了。”
我不好说她,只能扭头回去,低低啐了一句:“老兵汉!”声音略大,婉儿与崔明德都听见,皆露出深以为然的颜色,又马上低头收敛,各各装出端庄模样,仿佛从未关心过此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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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心魔(十四)
十月天气,才过申时,天便已微微地黑了。宫中渐次地点起了灯。婉儿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丢了笔,慢慢起身,走到宫门外,看见换防的仪卫们一队队地进来,将原本伫立廊下的大汉替走。
自独孤绍免官之后,木兰骑便又归在了殿中属下,与斛律多宝所领女兵合在一处,名为内仗,其实因骑卫中多是毫无根基又五大三粗的女人,韦团儿以为不堪为太后近属,根本不得承奉御前。每日到贞观殿当值的,便又只剩下那些鄙陋粗俗的男子了——内廷宿卫,原本是左右卫、左右千牛、左右金吾及内府三卫的事,自先帝设羽林军,始有内仗,彼时尚只在贞观殿外守候护卫,至驰道则夹道扈从,到今年因齐王与徐敬业之事,太后下令扩羽林军为羽林卫,定员六千,日夜在殿外值宿,须臾不得有离,这羽林军中,有不少选自京中少年,号为良家子,其实不乏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之辈。
婉儿对这些而少年本没什么好恶之情,他们在外面再是胆大,也不敢动宫中宫人——哪怕是洗衣奴——的一个指头,可近来当番的人中,有一个实在是太过打眼,令她远远见了,便不自觉地要心生厌恶,连带着对宿卫的羽林卫也生出恶感来。
而今日,她所厌恶的那个人又穿着甲胄,带着御刀弓箭,笑眯眯地混在人丛中进了贞观殿,以长上的身份坐到了左侧廊阁中。
婉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这烦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再步入正殿时只好将头垂得低低的,唯恐被人发现。
武后自正午时便召了人议事,至今未完,婉儿在内殿门口立了好久,方见崔峤、刘祎之、武承嗣、房遗则四个依次出来,稍后又有宫人出来,见了她便笑:“太后召才人,我说才人必已在门外守候了,果不其然。”
婉儿扯出一抹淡笑,对她点了点头,入内时武后已站起身,立在窗边向外看。婉儿走过去对她一礼,轻声道:“天时寒凉,窗边有风,恐不宜久站。”
武后头也不回地便笑:“不过夜里咳嗽两声,你倒记得牢。”
这话说来无意,婉儿却莫名地生出些心虚来,低头道:“太后一身干系社稷,众望所系,妾既侍奉左右,自然不敢轻忽。”
武后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忽然促狭地道:“原来你是因着社稷,不是因对我的忠心,才这样在意我之安危?”
近来她越发喜欢说这些话逗人,婉儿反倒不如从前那么怕她,依旧是矮身一礼,轻轻道:“对太后的忠心,便是对社稷的忠心,对社稷之忠心,亦是对太后之忠心,太后与社稷,并无差别。”
武后轻轻一笑,自正门出去,不向后走,反倒沿着庭院慢悠悠走了几步,几个羽林长上本已冷得在那跺脚,见太后出来,具站直身子,手按御刀而立,都是千挑万选的勇武之士,个个高在八尺之上,膀大腰圆,如山而立,武后似心情大好,慢慢立住脚,将宿卫们一一叫到近前,问几句闲话,忽地像是想起什么,看着中间一人道:“你曾入宫觐见过?”
那人跪地一拜,朗声道:“臣是京兆冯小宝,年初曾蒙恩召见,后入了羽林卫,现为羽林长上。”
婉儿心中一紧,将头垂下去,听武后带着笑道:“想起来了,当时叫你随武懿宗去苑中打猎——如何,当日可有斩获?”
冯小宝将头磕得极响:“回太后,当日曾猎一野彘、二鹿,武将军喜臣勇猛,故将臣选进了羽林卫。”
婉儿看武后颇有长谈之势,到底是抿了抿嘴,轻咳一声,道:“太后尚未用饭罢?是否叫他们传膳。”
武后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传令,凡本月、十二月及正月当上之三卫、左右羽林、百骑、飞骑,各赐物五段。”
自有内侍书记、通传,须臾便听羽林、三卫宿卫在前者各在内外跪拜山呼,廊阁中长上们亦是谢恩不止,婉儿心中颇不是滋味,随着武后走入内殿,布上晚饭便已是该退值时候,早有女官在门外候立,静等婉儿出来,武后一眼瞥见,放下手中之箸,闲闲问了一句:“今日你不值夜?”
婉儿心中莫名跳了一下,向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禀太后,妾…想与人换一值上。”
武后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换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