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_分卷阅读_55

  传旨当日,我正跟在母亲之侧,母亲一定是看出我的惊讶,恰逢她心情大好的时候,招我陪她步行往丽春台附近的小花园赏春,边走边问道:“兕子奇怪阿娘为何今日才下旨意?”
  我诚实地道:“不知。”
  母亲近来不知为何,越发喜欢考我,闻言又问:“你想一想再答。”
  我想了一想,道:“为了怕他们不服管教?”
  母亲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得:“他们的父祖昔年待你外祖母不敬,被发在那贫苦之地这么多年,许多人自出生便未见过中原是什么样子,如今能回京享这富贵,又全是靠了你娘我,怎么敢不服管教?”
  我有些羞惭地道:“兕子愚笨,请阿娘赐教。”
  母亲道:“你能猜到前面,已是不错了,只是年纪小,又生于富贵,不知这世上人心——他们在边地贫寒惯了,骤然回京授官,又是外戚,恐怕一时得意忘形,反倒丢了外祖家的脸面,所以要多耗他们些时候,他们既知我要用他们,却迟迟不见旨意,心中惶恐渴望,必然反复揣摩我的意思,战战兢兢,不敢胡来,等得了官职,也必会珍惜,不敢以贵戚自傲于同侪。此外,今日再下旨,明日观他们的穿着打扮朝服,亦可知其为人处世。”
  我道:“阿娘当日封上官才人,不说官职,而令她自择衣服,也是这样的意思么?”
  母亲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我道:“若说是后面那条,我同上官才人多学学,许是还能想到,前面那点,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阿娘圣明烛照,兕子虽是阿娘的亲生女儿,却连阿娘的万中之一也学不到。”
  母亲被我这记马屁拍得面露微笑,却依旧拍我的头道:“你这小东西算计爷娘的时候精似鬼,这些事上却怠惰得很,若不是贺兰敏之得罪了你,怕连多看这些表兄一眼都不想罢?”
  我待要辩驳,母亲先斜我一眼:“你宫中那些人处置得如何了?”
  我有些心虚地道:“已发掖庭议罪,待掖庭令的表章上来,再行议定。”母亲将邱神勣的上书给了我,又责我约束自己的宫人,我揣摩上意,大约是叫我全权处置的意思,便狐假虎威地写信责邱神勣把人全都移送掖庭,他平素连李晟的令也阳奉阴违的,却遵从了我的命令,将人统统押送掖庭,我心里其实还是想大事化了,故又装模作样地叫掖庭那里再议罪状,打算先拖上几个月,母亲若将此事忘了,再把她们放出宫,不想母亲这么快就问起来,只好先敷衍两句,谁知母亲顷刻间便变了脸道:“邱神勣不是已经将罪都定了,口供也已送了过来,为何又要掖庭再议罪?”
  我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邱神勣递上来的每一条罪过都足以将她们弃市了,区区盗窃,不至于此罢?”
  母亲瞪我:“我瞧你素日虽有些柔仁,大体上却还算懂事,怎么到这些事上便又糊涂起来了?阿杨是你乳母,在你那里几乎是半个主人,不思精诚报主,反而串通党羽盗窃,今日是绢帛,明日便是印信、圣旨,后日说不定被人买通,将厌胜之物带到你宫里去了!这样擅主自专、欺上瞒下的人,你还要留她?”
  我见母亲发怒,忙要跪地,被母亲一瞪,又站住了,挽着她的手臂道:“阿娘息怒,阿娘所说确有其事,然而国之律法,总在究其行,而究非其心,如今她们只是盗窃,便当以盗窃的罪过论,或杖,或徒,或流,只按律令办便是,何必又大事株连呢?我听说邱神勣连庭院中打扫枯叶的宦官都抓了,大明宫中我的侍人几乎拿了六成,儿觉得…未免酷烈过了。”
  母亲冷笑道:“去年你不过斥了阿杨一句,她便耍性子告病,你亲往掖庭,她却待你不敬,必要朕亲下旨意,才肯回去,只这一条,便够她寸磔了!邱神勣不过判个斩首,实在已是便宜了她,你却还要替她遮掩求情。朕把卷宗给你,便是存了要看你如何处置的心,没想到你倒一心只想着如何欺瞒朕了。”
  我一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躬身拱手道:“阿娘,她们怎么也是我身边的人,公开处刑,恐怕不雅,求阿娘网开一面,赐个…全尸罢。”说出这话来时心里微微发颤,既内疚,又悲哀,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抖了,母亲瞥我一眼,道:“你是因那日偏袒了韦欢而愧疚么?”
  我全身一颤,猛然抬眼看母亲。宫中花开甚早,到如今已是姹紫千妍、争奇斗艳了,我们靠花圃又近,母亲正伸手捏了一枝,将其扯近,凑在鼻尖嗅闻,她神情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愉悦,嗅了一下,两指用力,将那娇嫩花枝折断,对身后一看,团儿立刻端着镜子上来,母亲将花簪在头上,转头问我:“好看么?”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讷讷道:“好看。”一心想要奉承母亲,好叫她忘了韦欢,又笑道:“这时节竟有牡丹,必是阿娘圣德所感,连花都早开了。”
  母亲向后问道:“你们以为呢?”
  她身后的人纷纷凑趣道:“公主所言极是,娘子圣德动天。”
  母亲忽地将花又扯下去,随手扔在地上,道:“朕却觉得不好。”
  众人一怔,团儿笑道:“娘子鸾凤之体,这花虽好,却似还差了些天家气度。”
  母亲轻轻一笑,携我手向前走了几步,望见前面一棵大树,还只发了一半的芽,身上一块黄一块青的,颇有几分丑陋。那看管花园的内侍见母亲盯着这棵树看,满头是汗地解释:“小人这便叫人换了。”
  母亲笑道:“从来这些树不是全青,便是全黄,偶然见到一个半青半黄的,却也有趣。”
  那内侍笑道:“正是,正是,小人也觉得如此,所以未敢便就更换,既是陛下喜爱这棵树,小人斗胆启奏陛下,是否将此树移到贞观殿去?”
  母亲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你辛苦了,赏五十匹绢,不必陪在这里,自做你的职守去罢。”
  那内侍连连谢恩,躬身告退,母亲带着我慢慢向前,边走边道:“你心里必然想这些人都是佞幸小人,是不是?”
  我道:“他们是阿娘的仆从,本该如此。”连我也为了韦欢拍起母亲的马屁,还能说什么呢?不过这些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着实让我敬佩,我自问是决计做不到这一步的。
  母亲轻轻一笑,道:“你错了,他们虽是我的近身奴婢,却也只有极少的几个,能一开始便以君心为己心,以君言为己言的。他们能如此,是我一步一步,将他们教成这样的。”她的笑意渐渐变淡,看我的时候笑容便完全消失了:“譬如婉儿,她祖、父家族皆为我所灭,你道她当真就愿意服侍我,对我伏低做小么?”
  但听噗通一声,却是跟得最近的婉儿跪在了地上,全身颤抖,脸色苍白。
  母亲笑了笑,只一抬眼,从人便都消失不见了,花树之下,只剩下母亲,婉儿和我。
  第81章 刑赏
  婉儿跪下那一声太响,我听着像自己的膝盖也开始疼了似的,既替婉儿担忧母亲这般喜怒无常,又喜有她分了母亲的注意,悄悄地退开半步,却见母亲只是虚手一扶,漫不经心地道:“婉卿不必惶恐,心念祖、父,本是人之常情,只要日后能一心向好,朕亦非不能容人之人。朕肯在你面前说这句话,也是待你至诚之意。”
  有母亲这句话,婉儿却未见平静,伏地叩首哽咽道:“陛下宽宏大量,盛德光耀,婢妾百身莫报,唯愿终身服侍陛下,效为犬马,冀报陛下恩遇之万一。”
  母亲笑道:“朕也不要你百身,只要你此生忠心即可。”又命我:“扶上官才人起来。”
  我忙上前搀扶婉儿,她却兀自磕了几个头才肯随我起身,抬头时额角裙衫上都已沾了污泥,脸颊上又是涕泪交流,只好低了头回避,母亲偏要道:“抬头。”
  婉儿不得已,只能一面道“求陛下恕妾姿仪不端之罪”,一面忍耻抬头。母亲只看一眼便笑了:“不过白说一句,哭得这样可怜。”婉儿又要谢罪,被母亲止了,母亲对她一努嘴道:“回去梳洗一下再来罢,不要叫人看见。”说着又看我,我会意,在身上摸了一会,却只带了韦欢赠我的那条帕子,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来,递给婉儿,两眼只盯着那帕子,见婉儿拿它拭泥,便又转了头去,又听母亲道:“你的忠心,朕很知道,你去年才封的才人,品级上倒不大好进了,钱帛之类,你在宫中,也无处花用。朕便赐你母亲一个出身,叫她从掖庭转去殿中罢。”
  婉儿才擦了眼泪,听见这旨意,又微微张了嘴,面上错愕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向地上跪去,我眼明手快地扯住她,道:“地上脏,上官师父有心,隔日再上表谢恩便是。”却是心疼那帕子。
  母亲道:“你去罢,朕同兕子说说话。”等她走了,又笑眼看我。
  我被母亲看得发憷,自忖无计避逃,只能笑道:“阿娘…是想教我待底下人要刚柔并济么?我省得了,日后必会留意的。”
  母亲笑了笑,却道:“兕子可知,你那些伴读,为何既有世家嫡女,却还要挑一个庶出的跟着呢?”
  我一怔,从前只当嫡出的进宫是为了替李睿选妃,庶出的才是真的伴读,仔细一想又觉若是如此,母亲不会有此一问,便摇了摇头。
  母亲眼看着花丛,似乎在品评哪朵花最美艳,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你的这些伴读都出身大族,将她们选进来陪你,一则令你学她们的家风学养,二则她们日后各自嫁人,也必往适世家大族,夫家显赫,你常与她们往来,许多事上便比旁人要灵通些,也合你天家身份。至于选一个旁支陪伴,则纯是我这做娘的私心。”她转过身来看我,一手在我头上比了比身高,:“你镇日嚷嚷着要开府,岂知本朝公主照例是不开府的?等你出了宫,也不过例行选一长史,替你接待仪宾,再有一二掾属打点庶务,时人连亲王的府僚都不愿意做,何况公主府的长史?肯留在你那里的,多半不是什么俊士高才,且还都是男人。宫人们虽忠心,见识却有限,你日后在宫外若遇见什么烦恼,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到时总不能日日进宫哭诉,或是以公主的身份强压人服从罢?有了这些人,便不一样了。她们生于大族,世家规矩阴私,皆熟知于心,百十个姊妹中单选出了她们,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偏又是庶出贱种,身份低微,毫无根基。同族嫡姐,自小在一处相处,或还有嫉妒龃龉之心,你是公主,更无此等烦恼,只要稍加收服,便可收获她们的忠心,你想不到的事,她们自会替你想到,你不好做的事,她们却能拉下脸去做,懂么?”
  我全然想不到母亲替李睿选个妃,背后却还替我考虑了这么多,怔忡半晌,才道:“韦欢聪明胜于同辈,家境却更次之,且又不得父亲欢心,如今更是得罪了嫡母,除我之外,她更无可以依附之人,必然对我更加忠心,我用起她来,也更加方便——阿娘是这个意思么?”
  母亲点点头,目光中又带了一点严厉:“宋佛佑于内书堂中考绩皆优,为人又方正,不好结党,韦欢聪明伶俐,家境孤寒,王诩青年即擢殿中丞,粗通文墨,又是高延福的义子,这三人本是朕为你选的人,你用得好了,本该殿内整肃,上下井然才是。”
  我此刻方知母亲的心意,既感念于母亲爱子之心,却又觉心中烦闷,强压下情绪,拱手道:“是兕子的错。”
  母亲又摘了一朵花,簪在我头上,端详一番,点点头,笑道:“也不怪你,你们小孩儿家玩闹起来,没大没小的本是常事,且韦欢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你喜欢,便用,不喜欢,打发了再选。只是你自己要存了此心,着意遴选可用之人,加意栽培,待其余的人也要恩威并重,不可失了规矩。你不要看女官内侍人微位卑,便不大留意,这些人用得好了,照样颠覆妃后…总之,你须谨记,用人譬如驯马,以威加之,不服,以刑刑之,若还不服,这样的马便宁可杀了,也不可留着——婢妾辈本同畜产,可用,可狎,不可骄纵。”她的目光变得很温柔,抚着我的鬓发叹息道:“爷娘老了,不能护你一辈子。你阿兄待再你好,你也不是他女儿。爷娘待儿女,与兄长待弟妹,总是不一样的。”
  今天的母亲实在是太不寻常。不说素来不服老的她居然说出“爷娘老了”这样的话,光是她对李晟的态度便有些耐人寻味——自和亲之议以后,李晟与母亲的争执便日渐增多,父亲去年便想让李晟监国,被母亲以先成婚的由头阻了,今年让他监了国,却让他留在洛阳,而非京城,琐事虽出于太子,其决断却依旧要呈送父母知晓,联想到母亲在另一个历史上的作为,以及她平日的性格,我很难相信母亲会这样退让服输。然而无论如何,她待韦欢的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我只能拱了手,恭恭敬敬道:“谨听阿娘教诲。”
  母亲笑了笑,道:“韦欢原本有个同母妹妹,为韦家大郎凌虐而死,她同母兄长韦无生忍在庠,本该去年参加贡举,考试时却被人误认作偷衣之贼,被主考庭遣而出,无颜再试。你日后若想施恩,随时同礼部说一声,韦无生忍是要再入举场,还是缘品晋升,只看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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