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人在屋檐下

  朝会仍旧在进行,诸部的大人各自争执不下,看场上局势明显分成了两派,焦点就集中在了少游侯和征南侯的身上。
  文官知道自己去前线是镇不住场子的,何况前线凶险,回报虽然巨大,没那么硬的命的话很容易就交代在那边,武官正忙着调兵遣将,闲人实在不多,去劳军的人选只能在大唐的几位爵爷中挑选。
  这其中不仅牵扯到前线的战事,还牵扯到了许多人背后的利益。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征南侯与朝野的联系都比那个有名无实的少游侯强得多。除了有人偷偷送礼走门路请动了几位原本不想说话的大人之外,另外还有不少人对唐未济本就是很有意见的。
  对于朝中的大人来说,唐未济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与他们毫无关系,不管是剑南道杀了谁,又或者斩了哪头大妖,听在耳朵里也只是一乐而已。天下大势,国家大事岂是这些小事就能左右的。杀几头妖大唐就能活了?笑话,还不是要靠他们的满腹经纶拯救天下。
  反观唐未济在天都做的那些事情,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哪怕有人护着他,在朝中那些不敢出头的大人看来,更是狼心狗肺的表现。
  鉴于这些或左或右的理由,站在唐未济这边的人少得可怜,除了提出这个观点的班道远之外,也就旁听的几位有太玄教背景的玄机阁天师。
  朝中那些大人物不敢得罪天师,逮着班道远一通骂,吵吵嚷嚷,脾气爆的手里的拳头都砸了出去推推搡搡。执金吾拼命维持秩序,朝堂上才没就这么打起来,但形同菜场却是不可避免的。
  圣皇圣恩似海,直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由着他们去吵。
  老太师受圣皇恩宠,特许小太监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百官的最前面,微微眯着眼睛,就像是睡着的老虎,懒得搭理班道远这样的小人物。
  班道远哪怕长着一百张嘴也说不过这些笔头子出彩的文人,何况他本来就是刑部干实事的一部分人之一,哪里会精于打嘴仗,这些日子虽然混迹刑部,这些本就没天赋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能熟悉起来。
  他涨红了脸,站在那边往后缩着脖子,颇为狼狈。脸上有三道抓痕,还有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溢出了一些血迹,有些发青;背后的衣服被撕破一角,衣摆上还有一堆乱杂杂的脚印。
  “竖子妄议朝政,你懂什么!那少游侯徒有虚名,朝廷百官双目如炬,尽识得此人狼子野心,你却在此刻帮他说话,你是何居心?是怕我大唐国祚不亡么?先有酒馆身份在先,又有妖族奸细身份在后,如此重要的事情岂能交付给他!”
  说话的是吏部一位握着实权的老侍郎,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吹胡子瞪眼,指着班道远的鼻子一顿大骂。
  班道远抗争了两句,顿时便招来一片骂声。有说他不敬尊长的,有说他目中无人的,有说他包藏祸心的,更有甚者说少游侯怕是给他塞了银子,通了关节。
  朝上乱糟糟的,声浪在这阵雾霭一般的秋雨中荡开,击穿一层层的雨幕最后湮灭在半空中。
  有小太监悄悄跑到了站在圣皇面前半睁着眼睛的蓝城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蓝城听在耳朵里,挥了挥手让他下去,跟着走到圣皇身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圣皇轻轻咳嗽了一声,原本嘈杂无比的太和殿一下子静了下来,就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雅雀无声,只余下班道远憋屈急促的声音,“怎么能如此说话,如此说话……”
  他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很快也跟着消失,大殿里寂静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圣皇端坐在龙椅上,开口说道:“既然你们都觉得要么征南侯,要么少游侯,那便让他们过来吧,站在殿上把话说开了,总好过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是朕的股肱,如此妄言,成何体统!”
  “臣等有罪!”一群人忙跪了下去。
  “都给朕起来。”圣皇不耐烦摆了摆手,“一个个都有罪,说了半天有什么用?就这么定了吧,让那两人上殿,是非自由他们自己分说。”
  老太师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椅子腿有些艰难地跪下去。
  “太师何必如此,有话但说无妨。”圣皇止住了老太师的动作,蓝城连忙去扶老太师起身。
  “陛下圣明。”老太师借着蓝城的动作缓缓站起来,仍旧弯着腰,保持着恭敬,“只是那少游侯如今不在天都,如何宣见。”
  圣皇朝着蓝城看了一眼,蓝城朗声道:“少游侯就在宫外。”
  老太师拱了拱手,重新坐下去,像是没了声息。
  圣皇挥了挥手,蓝城清了清嗓子,高声叫道:“宣少游侯、征南侯觐见!”
  朝中百官鸦雀无声,各自低着头,很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只是那脚步声稀薄,听着不像是两人发出的。
  脚步声停在门外,过了许久之后仍旧没有其他的脚步声出现,百官有机灵一点的,朝着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征南侯一个人,至于那位少游侯不见踪影。
  又等了片刻,圣皇一直没有出声,百官终于意识到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窃窃私语声瘟疫一般蔓延开来。
  “少游侯呢?”
  征南侯伫步在门外,原本还因为这诡异的长久的安静而显得心惊,稍稍抬头,看见一直坐在那边的老太师,又放下心来。
  不管是圣皇还是蓝城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对眼前明显的不对劲视而不见。百官议论过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又过了许久,圣皇抬头问道:“少游侯呢?”
  雄伟大殿之中,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回话。
  ……
  “听说少游侯已经从剑神的铺子里出来往宫内去了。”鉴侯挥手屏退来人,悠悠说话。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鉴侯、淮侯和天心。唐未济在天都没有藏着自己行踪的意思,瑾公主出现在宫内是一个信号,何况还有早晨和李四招摇过市吃早茶。
  监视唐未济的血修不敢靠得太近,怕引起那位剑神的反感,但传递消息的频率却是极快的,唐未济才刚刚从烤鸭铺出发,还没走过长安街,这消息已经传到了上河园。
  “老侯爷是怕事情有什么变故么?”天心笑了笑,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个唐未济手段不容小觑啊,天心小友在他手上也是吃过亏的,难免让人不好放心。”淮侯在一旁打马虎眼,“不过我与老侯爷还是相信天心小友的,只是什么都不知道,总归有些忐忑,如果可以的话,事到如今天心小友不妨和我们说说?”
  天心咂了咂嘴,“说到最后,两位侯爷还是不相信我啊。”他摇了摇头,“不过这也难免,事到如今,我便与你们透个底。”
  “你们不知道我身后站着的是哪位,不怪你们。”天心颇为自豪的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老太师圣眷隆重,算无遗策,早些年大将军回天都时候唯一能在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就是老太师了。太师如今不看好唐未济,选择支持征南侯,你们还怕什么。”
  “哦?”鉴侯面色有些动容,就连精明过人的淮侯都眨了眨眼睛。
  老太师是政坛常青树,比起他们这些富贵闲人更得圣心。别看他们地位尊荣,比起老太师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别的不说,只说得圣心数十年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人觉得这位老人的深不可测。
  近几十年发生在大唐的所有大事都和这位老人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许多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圣皇对他极其放心,凡事都会听循老太师的意见,甚至会让老太师一锤定音。
  旁人不知道圣皇为何如此信任老太师,鉴侯却是因为年纪的原因多少知道一些的,只听说这两位谋在千秋,功成万业,甫一见面便是相恨见晚。
  如果天心身后站着的真是老太师,这事情的确是可以放心下的。那唐未济即便是去了宫内又能怎样,有老太师做靠山,他成不了事。
  鉴侯放松下来,捏着手里的一张纸,纸片已经被汗水浸湿,上面的墨迹晕出来沾染在鉴侯的手心。
  淮侯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仍旧问道:“那唐未济若真上了殿,我不觉得征南侯会是他的对手。不得不承认,这个唐未济的确算是有些本事的,天赋才情都极出众,实力过人,临危不乱,谋算极深,征南侯你我也都知道,论实力他不怕少游侯,但其他方面……”
  “就怕路都铺好了,征南侯走不上去啊。”鉴侯睁开眼睛,叹了口气。
  天心呵呵笑了笑,晃了晃脑袋,“也罢,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便和你们多说两句。”
  他指了指窗外逐渐大了的雨,“他从长安街出发,便一定能走到宫内么?若是圣上召见,他却连出现都出现不了呢?目无圣上,谁会让这种人去劳军。”
  “他想要得到这任务,首先要先走到宫门口,若是连宫门都走不到,他凭什么去劳军?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呵呵……”
  天心自得笑着,眸子里却带着极深刻的憎恨,“甚至都不用老太师出手,这种人就会输得一败涂地。他甚至都算不上我的对手,他算什么东西。”
  话说到最后,已经丝毫不掩饰他都唐未济的憎恶与恶毒。
  淮侯与鉴侯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扭开视线,一个假寐一个品茶。
  看样子情报中说得没错,这个天心与唐未济的确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是,这两人互为真假子,原本一个是另一个的替身,结果却把主身的好处都抢了,反客为主,是个人都忍不了的吧。
  他们放下心来。
  ……
  唐未济告别李四,原本都已经出了屋子,看着外面下得越来越大的雨,挠了挠头又进了烤鸭铺。
  李四愁眉苦脸看唐未济拿走了店里仅有的一柄油纸伞,抱着白猫又吩咐了一声小心。
  唐未济知道李四大概率是不会出手了,只是摆了摆手,朝着宫门行去。
  当初为了带瑾公主逃出来,剑囚私下里给唐未济细细说过天都的防卫薄弱处,其中包括各处的巷弄以及天都大阵。
  唐未济对天都的地形了如指掌,不客气的说,哪怕天都大阵开启,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到宫门。
  只不过现在不需要如此罢了,他挑选了最近的一条路。
  路面上行人匆匆,也许是因为下雨的原因,人烟极稀少,与天都的繁华格格不入。
  烟雨中的巷子像是从水墨画里延伸出来的,几枝金黄色的桂花探出墙头,在雨中朝着唐未济颤抖着。
  香气扑鼻而来,与秋雨的清爽夹在一起,沁人心脾,又少了桂花的腻人味道。
  唐未济踏着桂花的香气,却不自主想到了小黄门送过来的三张纸。
  那第一张纸是送到了唐未济的手里的,第二张湿了一角,那第三张夹在了门外,被雨打湿了一半。
  他突然定住脚步。
  雨下得更大了,不多时,暴雨如注,竟成了夏日风景,狂风呼啸,暴雨雷鸣。
  “喵。”
  风雨中突然响起了猫叫声,在长街的另一头,一只黑猫的身影在房檐上闪过,撞破雨幕的同时留下一片黑色的阴影。
  “啪啪啪……”
  雨点砸落在地上,砸落在水洼上,砸弯了树枝,跟着在屋檐上砸得粉碎,在大雨中溅起烟岚不能散去。
  “喵……”猫叫声越来越多,最后四处都是,此起彼伏,在灌耳的风雨声中显得无比凄厉。
  一双双暗绿色的眼睛在阴沉沉的天幕中浮现,它们藏在风雨里,定定地盯着唐未济。
  唐未济站在那大大的油纸伞下,雨水伴着狂风从伞面下面灌了进来,把他整个人除了脑袋之外都打得湿透了。
  唐未济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人在屋檐下……”有人从屋檐下缓缓走出,“不得不低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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