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1)
哈哈。
一声凉凉的笑。
无尽蔓延。
也许,慕容冲说的都是对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昏昏沉沉的哑巴,他看的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不说话,可一旦说了,那就是惊天之言。
荀氏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不,确切的说,是两个好儿子。
苻坚,他是太过于变态。
变态的宛若妇人。
却心怀天下。
甘泉宫,明光殿,帝王寝宫。
夜来了。
四月份的长安,空气中微微泛着一丝的凉意,风吹起来的时候,凉意就愈发的深刻了。
窗棂前,一人依窗而立,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远方,那里,漆黑的一片,尽管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点点光明。
他散着长发,目光沉沉,一手扶在窗棂上,五指纤长,可苍白无力,指节消瘦,甚至有点恐怖的,仿佛是苍鹰的爪子一般,一动不动的贴在木窗上,好似一个心事重重的忧心人。
南岸轻轻推开宫门,他慢慢的走向窗户前,却又停在那人背后的几步开外,像是不忍心打扰似的,可终究还是轻轻的开口了,陛下,您歇了吧,都过了子时了。
苻坚没有转过身来,更没有回应,他的眸子深沉如海,里面充满了如水温情。
若是那时、、我真的没有放手、、
若是那时,我放手了、、
若是那时,我不带他去邺城、、
他似乎在低声喃喃,谁都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怕都是些胡言乱语吧。
父王,、、娘、、为什么他不愿意、、
小时候,他明明那么喜欢我的、、
果然,他又在胡言乱语。
那件事、、到底是错了么?、、
南岸说,陛下,快歇了吧,明日还有要事要朝议呢,阳平公此刻怕是已经抵达扶风了吧,您就别在这里等着了。
南岸说的对极了,无论苻坚在这夜里等多久,他的弟弟都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
南岸上前去,又提了提声音劝了句。
苻坚这才缓缓回眸,哦,是你呀、、
南岸这才发现,他深沉如水的眸子里竟然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一时心酸不已。
南岸和明月跟在苻坚身边多少年了,从他们还在临渭的时候就侍候在王府里了,入了长安跟着苻坚进了宫,苻坚有什么事是南岸知晓不了的,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微弱变化他能察觉。
唯独洛阳的那一次。
阳平公,他再也不是以往那个人了。
苻坚嘴角溢出了一丝苦情的笑意,看的人难受极了。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陛下您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道理,是呀,苻坚自己都不信这两个字,那丝苦笑就变得更加的讽刺了,朕只是、、等不了,他、、
最终,南岸听着苻坚一人又在那里自言自语,有些他能理解,有些他是无法理解的。
比如,明明苻坚不想放开那个人,可为何不能跟着前去,以往他们可是一同巡游南北的,离开长安并不是什么难事。
黑夜愈发的笼罩的这片北国之地了。
南岸并不是所有事都能猜对。
萱城南下蜀地并没有走扶风。
这一点姚苌也是有一分的疑惑。
出了灞桥往西而行,会有一条古道通往扶风,而从扶风南下陇南,再进入川蜀都是上上之选。
不走扶风?阳平公,属下并不能认同你的观点,扶风通往益州的道路都是官道,相比起直下梁州,这可是一条安全之道,而想要过秦岭,走梁州,剑门关,绵阳抵达益州,却是险道。
险则险亦,却是捷径,不是么?
萱城反驳,我们出蓝田,经由周至、户县,穿越秦岭山脉,到达梁州,再从梁州南下经由剑门关、绵阳、绵竹,这样行程会大大缩短,若是走扶风经陇南南下,那少说也得七八个时日,如此一来,行程拉长,并不是上上之选。
话虽如此,可秦岭险峻,没有官道,只有零零散散的山路小道,阳平公,你总是让我意外啊。前一句还是正儿八经,后半句却开起了玩笑。
萱城给他一记白眼,若是怕苦,就请回长安吧。
别。姚苌投降,我认输,我跟着你,不好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听你的,我们就走险路,反正我是当地人,我怕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萱城这才认认真真的审视了面前人,端详了许久,他恍然大悟。
为何苻坚要派姚苌。
羌族分为陇南羌族和西蜀羌族,姚苌祖籍陇南,跟苻坚也算是同地人,可苻氏占领北方之际,羌族姚氏盘踞的大部分地盘正是川蜀、秦岭地区。
姚氏跟苻氏的几次交战都以失败而告终,羌族的地盘越来越小,只有一小部族流落在蜀地西部的西羌族人,最后投降苻氏。
姚苌笑笑,而后却忧心忡忡道,阳平公,你真的是失忆了吗?我看你可一点都不了解我呀,唉,我刚过来那会,你可是很看重我的喔,如今你对人家不闻不理,冷冷淡淡,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你不会抛弃我了吧。
萱城道,再乱说,立刻回去。
姚苌立马捂嘴不言。
当夜,他们经过了户县,抵达秦岭山脉脚下,借宿在山下的一处农户家里。
秦岭关隘守军的影子若隐若现,萱城抬眼望向那里,心里平静不下来。
他想,想苻坚,想的心疼。
想后事,想的失眠。
抵达益州之后,该怎样与张育谈判。
若是和谈不成,那免不了的一场战事如何开头,如何收尾。
姚苌睡的很安详,萱城盯着他的眉眼,脑子里面一团混乱,真如他说的那样,对姚苌的过往已经尽数忘却了么?
可他忘不了,忘不了姚苌的后事。
他与苻坚之间的恩怨,他与前秦的恩恩怨怨。
姚苌忽然睁开了眼,萱城一惊。
阳平公,您还没睡?
萱城平了一下,道,睡不着。
萱城的确是睡不着,条件太艰苦,二人共处一室,他无法面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而入眠。
不管明天怎么样,今天总会过去的,您无法入睡,今天是怎么也翻不过去的,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您说对吗?
萱城吃惊的望着他,过了一刻才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哲人。
姚苌小声笑道,阳平公夸赞人也是别有一番乐趣啊。
萱城立即给他白眼。
您真不睡?
萱城不答话,目光中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好,既然如此,我出去,您好好安歇吧。
说罢,姚苌真的要走出去。
萱城拦住他,回来。
阳平公,我高贵的阳平公殿下,您是一国之王公,何其尊贵,跟我共处一室自然拘谨,您安歇吧,我出去待着。
萱城终于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越发有趣了。
见他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姚苌立马不正经起来了,唉,被您嫌弃了,好伤心啊。
萱城黑脸,睡觉。
这下,两个人共处一室也能安稳的入睡了。
要不然还能怎样,早睡早起,这是延续几千年的生理定律,即便此刻已经不早了,可总比一夜无眠次日昏昏沉沉的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秦岭山脉
离开户县,翻越秦岭山脉,这是第二日一大早摆在二人面前的要事。
秦岭关口的守军要派出士兵护卫二人过山,萱城拒绝了。
长安越来越远了。
南下的气候越来越恶劣了,山中雾气大,空气湿润,虽然即将要进入南方,可却比关中平原寒冷多了。
萱城是南方人,他格外的怕冷。
秦岭山间的道路很狭窄,巍巍峨峨的两山之中,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而下,小道旁边河流纵横,这个时节河中的水是流动着的,缓缓流淌即将汇入大河,河道狭窄处乱石拍岸,水声和山间的虫鸟鸣叫声融为一体,倒是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了。
二人牵马而行,一前一后,姚苌时不时的打开一个话头,可轮到萱城这里,自然而然的就尬场了。
他不知道如何与姚苌又说又笑的同行,即便这个人是苻坚亲许陪伴自己南下的。
阳平公,您听听,这山里的鸟叫声好像一首歌,您听过秦风吗?
萱城无语。
阳平公,你瞧,那边河里好像有一条蛇。
萱城无语。
阳平公,当地人说,这秦岭山里财狼虎豹时常出没,我们会不会遇到啊。
萱城无语。
萱城不回答他不代表心里没思考,姚苌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秦岭山里当然有野生动物,不过那是大熊猫和羚羊,这哪是财狼虎豹,分明就是国家保护动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萱城最喜欢的诗经国风里面的一篇,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秦风,那个悲壮慷慨的秦地民风之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萱城默默念道,真是一首美妙的诗歌啊。
乱世之中,谁来与他同袍。
当日午时,二人在山中歇脚,姚苌忙前忙后,从长安出发时并没有带干粮,考虑到行程紧张,按照一日歇脚一个官驿来算,他们需要一整天空腹饿着,可姚苌对这一地带是熟悉的,这一会儿歇息的功夫就去猎来了食物,萱城慢慢的对身边这人有了些许的好感。
萱城道,看来皇兄派你来,真是深思熟虑过的。
陛下做事总是对的。
你果真这么看?萱城似信不信,姚苌若是真对苻坚忠心耿耿,那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的事了。
阳平公,您似乎总在怀疑我?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
萱城默然。
若是他不知道后事,那该多好。
他可以平等的看待这里的每一个人。
阳平公,我不知道为什么,您对我总是有成见,也罢,我是一个外族人,汉人不是都说了吗?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我不是那个意思。
姚苌道,您看着吧,总有一日我会证明给你看。
看什么?
我的忠心。
萱城扪心反问,当真如此么?他有一颗对苻坚和大秦的赤诚忠心?
稍作歇息后,二人便再次踏上了南下征程。
秦岭山脉蜿蜒千里不间断,崇山峻岭一座一座连在一起,他们此行选择了从户县南下,正好是秦岭山脉的中段,太白山脉巍巍然耸立,山间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偶然还能听到雪化时的碎声,清脆极了。
山路也蜿蜒崎岖,只有一人一马行走的小道,有的地方还是石道,马都不敢通过,萱城有些后悔为何不在周至时卸马而步行,通过秦岭就可以到官驿再佩以新的马匹。
山路延伸到了太白山的半山腰,站在这里四处远望,关中的风景一览无遗。
再往东望去,一座皑皑白雪的高山引入眼帘,山上庙宇林立,松柏翠绿挺拔,万绿丛中点点梅红,映衬的那处格外出尘。
太乙山。姚苌道。
萱城默默念着这三个字。
太乙山,终南山也。
王嘉在此。
不,王嘉不在此,他在洛阳老君山修道。
可苻坚说了,他的那些修道的徒弟都在终南山,因此,终南山是王嘉的属地。
东阳君人,真是一个清修的世外高人啊。萱城玩味的喟叹一声。
怎么,阳平公莫不是也看上了那些修道之术?
胡说什么。
哈哈,我以为阳平公也信那些修道之术,要我说啊,修什么道,成什么仙,哪有人间世俗之趣味。
乱世之中,的确不该修道成仙。萱城低声道,人间充满了艰难险阻,避开红尘终究是弱者之为,可他真的是弱者吗?他能操纵人的灵魂,能引渡千年魂魄,为何?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神,真有天命,真有来世?
您说什么?
萱城摇头,没什么,继续赶路吧。
萱城最后望了一眼终南山的积雪,梅花点点成殇,血一般的耀眼而去。
山路忽上忽下,在山林间穿越而行,真不是一件易事。
姚苌似乎很享受,时不时的都要说上几句话,即便萱城不搭理他,他还是会不停的说个没完,一会儿给萱城当导游,说起了这秦岭山里的奇珍异宝,什么灵芝药草,什么神怪动物在他的嘴里变的都生动起来了,仿佛活的一般,一会儿又说起了自己族里的情况,他说羌人自来就被汉人称为野蛮部落,在汉朝的历史中,汉人朝廷几番讨伐羌族部落,到了最近几十年,晋朝的大司马桓温还北上讨伐羌族,不知为何,听他说起这些,萱城不由的心酸。
何为五胡?
何为汉人?
自古胡汉不分家。
自古胡汉便是一家人。
这是苻坚的伟大理想,也是中国千百年来民族大融合下的趋势。
每个民族都是中国民族极其珍贵的一员,没有高低贵贱,没有次序。
然而,萱城的脑子清晰的记得,苻坚说过,五胡次序,无汝羌族而。
为何,历史总有太多的遗憾。
苻坚的伟大理想破碎。
胡汉民族大融化延迟了一百多年。
可惜了,那位桓大司马终究还是愿望落空,晋朝连他的九锡之礼至死都不肯给他,说到底啊,这些汉人,没一个好东西,自己国家灭亡了,这难道是他人的过错吗?还不是他们自个儿贪图享乐,一个一个的不理政事,百姓生活在苦难之中,我们入了中原,就说我们是反叛,一个一个要来讨伐我们,司马家的那些人,都是一个德行,阴险毒辣,算计他人,还算计外族人,也是可悲,桓温若是留在北国,那南下的司马氏还有苟且偷生的日子吗?这世上之事啊,总是这么意外,人家就是看不起你,可那些被看得起的人也并非都是好人,要不然,怎么说晋朝人人都是纸醉金迷,沉迷于安逸生活,奢靡淫乱,这百姓啊,看的才是最清楚的,还清谈,清什么谈,不过空谈误国而已,什么竹林七贤,七贤是什么?这国家都快破亡了,还怎么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