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之下_分卷阅读_173

  “陆大人?”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很轻,很谨慎。
  他转过头,看见今夏正站起身来,不甚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我只是生怕你受了内伤,毕竟是为了救我……”
  她话未说完,下一刻,已经被陆绎紧紧地拥入怀中,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剧烈不安的心跳,微微颤抖的双臂。
  她还在!没死!
  顾不得臂上的伤口,陆绎收拢双臂,感受着怀中温暖带给自己的安宁。
  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喝道:“夏儿!”
  这个声音,很熟悉。
  陆绎稍许松开今夏,两人转过头,看见沉沉暮色中站着一人,眉目严厉,正是杨程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杨程万的腿伤还未痊愈,按理说是不该行走,更不应长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杨岳的信,就不顾谢百里的劝说,径直赶往新河城。而在别院内,见到今夏与陆绎相拥的一幕,对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态比他所能想到的,似还要严重得多。
  “头儿,您怎得来了?”今夏惊讶道,“您的腿好了?”
  杨岳在杨程万身后朝她紧打手势,示意她别乱说话。
  杨程万压根就不搭理她,按规矩朝陆绎拱手施礼,语气却甚是生硬:“陆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处,还请见谅。”
  陆绎注视着杨程万,沉声问道:“杨捕头,您为何会来新河城?”
  “两个孩子毕竟年轻,听说倭寇闹得凶,我一把老骨头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杨程万转向今夏,“……夏儿,你随我过来。”
  “哦。”
  今夏不敢违背,只得跟过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陆绎一眼,后者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她朝他笑了笑,才与杨岳扶着杨程万回到杨岳屋内。
  “夏儿,你可知错?!”杨程万刚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杨岳,“你跪下!”
  杨岳扑通就跪下,今夏虽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可若跪一跪就能让头儿消气,也划算得很,便也跟着跪下。
  “临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儿,你到底都做什么去了!”杨程万朝杨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头儿,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没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杨他把我看得挺好的。”虽说方才情景被头儿撞见,不免有些许尴尬,但她心中坦荡荡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还敢说,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耻,陆绎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与他搅和不清!”杨岳气得手直抖,“你这样,让我对你娘怎么交代……”
  正说着,外间有人敲门,两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动,直到杨岳看见爹爹点了点头,才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夫人。
  杨程万看见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时竟不敢相认。
  两人已经多年未见,更不消说各自经历变故,两鬓悄染淡淡风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尤其以杨程万为甚,他入过诏狱,断了腿,在六扇门虽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杨立犹如天壤之别。
  “姨!”没有头儿的吩咐,今夏不敢起来,跪着唤了声,“这是我家头儿,我常跟您说的。”
  听见今夏如此清脆的唤了一声“姨”,杨程万身子微震,双唇颤抖了几下,才说出话来:“她……她唤你姨?!”
  沈夫人迈进屋来,抖声道:“是!她唤我姨。”
  “你当真还活着?!”杨程万道,“当年,我听说你竟然冒险行刺严世蕃,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沈夫人含泪摇头:“没有,有人把我救了。当年我到京城寻你,可听说你被关进了诏狱,已无活路,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两人这一问一答,把今夏和杨岳都给听呆了。
  “姨,您认得头儿?你们俩是旧识?”今夏好奇问道。
  沈夫人转头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朝杨程万道:“我得替姐姐谢谢你,这些年把这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发听得一头雾水:“啊?”
  杨程万连连摇头:“不,她原该更好才对,是我没本事。”
  “头儿、姨,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见杨程万没有否认,沈夫人便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件事,转向今夏,泪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亲姨!你唤我一声姨,还真的唤对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里倒是有两个姐妹,可我都见过,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说的不是你的养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亲娘是我的亲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这句话听进去,“头儿,这是真的?您也知晓这事?”
  这件事情深藏在杨程万心中多年,时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沈夫人,他才点了点头,承认道:“当年,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
  今夏还是不甚相信:“可收养我的不是您呀?”
  “杨大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会被关进诏狱?”沈夫人问道。
  杨程万长叹口气,这才将当年事情一一道来。
  十年前,杨程万身为锦衣卫,和锦衣卫经历沈炼,两人都颇受陆炳重用。那时节,杨程万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雄心壮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发奋进取,虽及不上陆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杨程万与沈鍊并不相同。沈鍊原本是县令,为官清廉,颇著政绩,但从不阿谀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后龇龉权贵,而后被贬为锦衣卫。陆炳欣赏沈鍊傲骨铮铮,对他颇为青睐。虽被贬官,但沈鍊不改其为人,每每伤怀国事。杨程万只觉得他过于迂腐,两人完全谈不来。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杨程万不喜夏言、不喜夏长青,但他绝不希望夏家出事,因为她现下是夏夫人。重重迹象表明,在严嵩操作下,倒夏言势头颇为凶猛,他寻了由头往南京办差,悄悄去见了夏长青夫妇,请他们千万小心,那也是杨程万第一次见到今夏。夏长青却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遂与杨程万定下一计。
  上元灯节,他们会带孩子上街观灯,然后派人抱走孩子,暂时安置下来,谎称孩子走丢。若来日出了事,就请杨程万将孩子偷偷送去给夏夫人的妹妹,托付于她。若无事,便可称孩子寻回。
  此计原本设定得甚是妥当,但没想到,京中却出了事情,严嵩收到风声,有人在暗地里给夏言通风报信,且又有人说杨程万见过夏长青。严嵩疑心通风报信者是杨程万,遂将他关入诏狱,严刑拷问,杨程万知晓严嵩没有证据,只咬紧牙关,否认到底。
  就在这时,沈鍊站了出来,向陆炳坦诚是他在向夏言报信,并且拿出弹劾严嵩的十罪疏,不听陆炳劝阻,毅然上疏历数严党专擅国事,排斥异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没军饷,战备废弛,致东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严正典刑,借以纠正“人心纪纲,败坏难言”。
  沈鍊此举,换来的是廷杖数十,贬至保安州为民。而杨程万则拖着断腿,放出诏狱,陆炳对他心怀愧疚,想让他官复原职,却被他婉言谢绝。此时夏言已因仇鸾弹劾而被斩,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担心受牵连,将孩子卖给了人牙子,杨程万只得暗暗探访,最后才查到这孩子被袁氏夫妇领养。
  那日,在大街上见到小小的今夏时,杨程万心头大石终于放下,眼中一片湿润。此后数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顾着她,教授武功,直至现下。
  听罢一段长长的、曲折的、就像是发生在别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楞了好半日,才迟疑问道:“头儿,您是说那个、那个夏家的孩子,是我?!”
  杨程万看着她,点了点头。
  “……会不会您认错了?”今夏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前首辅是我祖父?您看我哪里像首辅家出来的人?”
  “你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处的小疤,问道,“还记得这个伤疤怎么来得么?”
  今夏摸了摸,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常与人打架,从小打到大,有伤疤不稀奇。”
  “姐姐说你打小就顽皮,这是磕在花盆边上伤着的。”沈夫人对她道,“再说,你这眉眼,笑起来的模样,与姐姐都神似得很。”
  杨程万朝今夏道:“你不必怀疑,那年我在夏家见过你,自然认得出你。”
  “……真是我。”
  这个事情对于今夏来说着实有点惊吓,她深吸口气,再长长吐了一口气,反复数次,转头看向杨岳:“大杨,你也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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