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盐 第120节
我伸手抓住他的衬衣,陆惊帆愣了愣,俯身贴近我。我直视他的双眼,轻声问:“之前为什么亲我?”
“许俊彦,你有毛病?”他恼怒的皱起眉,不过尚未丧失理智,还下意识压低声音,“任性前请你看下场合——”
“在你最尊敬的陆老师家里,我想问你。”我的指腹擦过陆惊帆淡色的唇,用气音说,“我和他长得那么像,你为什么亲得下去?是我想的那样吗?”
陆惊帆对我的私生活如此严苛,我直觉这不是出于兄长式的关切,而是一种隐晦的占有欲。他提起“老师”时语气崇拜,细微处的憧憬神色却出卖了这份彻头彻尾不合时宜的感情。
那双眼睛透过我凝视着另一个人。我太熟悉被当做替身的感觉,否则不会分辨出他吻我时动情却迟疑的滋味。
渴望是藏不住的,尤其在如此相似的一张脸前。
陆惊帆咬牙切齿的说:“你到底要做什么?揭穿我,让我没脸再出现?我在这个家十多年,你初来乍到,他们不会相信你。”
我一开始只打算套出他的实话,没想到被他劈头盖脸训一顿,顿时冷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垂下眼睛,轻声说道:“许俊彦,你不愧是许家人。用这种方法攻击我,歹毒得让人恶心。”
“多谢夸奖。”
陆惊帆额角轻颤,胸膛重重起伏几次,缓缓吁出一口气。他认命似的闭了闭眼睛,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有后悔,有绝望,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
解脱?想得美。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神色变化,余光瞥到苏莞走下楼梯,她诧异的说:“这是……?”
“陆哥衬衫领口有点皱,我帮他捋平。”我自然的松开手,拍了拍陆惊帆的前襟,“好了。”
他投来的愕然眼神让我想笑,然而我最终只是接过苏莞手里的衣服,低头由她替我围上围巾,乖乖的说:“谢谢阿姨。”
我的父亲,我残破人生的直接正犯,一道贯穿整个成长过程的漆黑阴影,二十多年前将精液射进未成年学生体内的高中教师。
此刻,他就坐在我对面,对我微笑。
餐桌上的气氛十分温馨,菜肴的滋味也出乎想象的好,我的心思却完全集中在对面的人身上。
他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气质稳重。我们的确长得非常像,只不过他的眼神和杨沉父亲相似,其中有种独属于成功者的从容不迫。
两侧鬓角的数根白发,以及眼角淡淡的皱纹,昭示着这个男人的年龄比表象更大。
内敛。
我能想到最符合他的两个字。
冷眼旁观整个晚上,他对我的出现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愉快,看苏莞的眼神充满柔情,提到陆惊帆的工作时也饱含鼓励,完全是个欣喜于父子团圆的好父亲、大家长。
也许因为冥冥中的血缘联系,我总觉得这不是他真正的喜怒哀乐。
他的姿态和某些时候的宋城重合,却比宋城更成熟、更精准的把控着局面。我能模糊猜到宋城的情绪,却根本无法捕捉到他的真正想法。
我在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我。我们的目光相撞,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蟹,语气慈爱道:“来,尝尝这道菜,味道不错的。”
“陆老师做的避风塘炒蟹可是一绝。”苏莞说,“彦彦多吃一点。”
他哈哈笑着看向妻子:“粤菜还是苏老师会做,我没有你经验丰富,惊帆就爱吃你做的。”
陆惊帆冷淡的脸上居然抿出一点笑意,应和道:“老师和师母的手艺都好。”
我垂下眼睛,对面的中年男人莞尔:“你这小子,倒是谁都不得罪……”
温情,爽朗,看起来是个普通父亲。然而一个普通父亲恐怕无法在得知我和杨沉等人的事后仍态度平静,主动为我遮掩行迹,却不和我产生半点交际。
父子团聚,想相聚的话早就能见面,何必等到今天?
这个男人绝不只是内敛。
——更应该是,狡猾。
第194章
我跟着陆长柏——我的生父——进了书房,相对坐下。
书房布置得中规中矩,两侧嵌入墙内的书柜上摆着的书籍种类繁多,从教育商业到奇闻志异,看不出主人的喜好。陆长柏见我默默环视四周,也不出声打断,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自顾自翻了起来。
苏莞给我们送来饭后水果,笑道:“梨子润肺,惊帆知道你吃水果不要带皮的,非要亲手削好。我让他送,他又不好意思。”
她进出房间并不敲门,陆长柏神色含笑,完全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他要是没事,晚上就留下来住,正好我有点事要和他交代。”
苏莞点点头,倒了一杯热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标签全被去除的药瓶打开。陆长柏接过药片,把玩般拿在手里捏着,被催了几声才慢条斯理地服下。
他吃药时没有避开我,苏莞见我投来视线,柔声解释道:“陆老师血压高,这是降血压的药。他忙起来经常忘事,非得我天天提醒着才行。”
两人相处起来融洽而自然,我不禁怀疑起刚刚的判断——难道陆长柏身为丈夫时的柔情是真的,反而是我在疑神疑鬼?
苏莞仔细问过我冷不冷,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咀嚼着甘甜清润的梨肉,我听到陆长柏的声音:“苏老师非常喜欢你。”
我没有和父亲独处的经验,闻言不自觉挺直脊背,对上他看似温和的眼睛:“她人很体贴,对我很好。”
“不要紧张。”陆长柏微微一笑,“彦彦,这么多年没见,你总算长大了。”
听这语气,他还记得我幼时的那一面。我扯了扯嘴角,不知说什么比较好。
他的语气欣慰,和我的拘束不同,显得十分随意:“你之前在b市办的几场艺术展,我本来准备去看看的,可惜公司有事,到底没去成。惊帆看过一次,回来和我说办得很好,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没想到陆惊帆看过我的展览,那时候他不应该在美国工作吗?
怀着满腹疑惑,我忽然发觉他说话时已有些沿海地区的口音,而从我了解到的只言片语中,他在北方出生长大。
说不清什么情绪缠绕着我,我顿了顿,抛弃了敷衍的想法,认真解释:“创意不是我想出来的,场地布置有专人负责,说是决策,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话未说完我先住了口,暗骂自己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在三年里急速退化。同样是商人,陆长柏又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道这些?不过是找个话题罢了。
我抬眼看他,他颔首笑道:“你和我了解到的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这轻飘飘的话令我感到一阵屈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任何人都能轻易看穿我的一切。
“既不像我,也不像许家人,你这个性格到底是跟了谁?”陆长柏摇头叹气,表情不变,却有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意,“彦彦,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把自己当做没爹没娘长大的,不像任何人,只是我自己。
心里有点想反驳他,但考虑到完全不清楚陆长柏的性格和目的,我最终还是忍了,只是问:“怎么不行?”
他合上手里的书,我瞟到那是北岛的诗集:“那几个男朋友的事,你想怎么解决?”
我紧紧抿着嘴唇,和父亲讨论自己的私生活——哪怕是个今天才正式宣布存在的父亲,也有点超过我的意愿范围。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或许是当过老师的缘故,陆长柏说话时仍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我们是亲父子,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解决办法,你不要觉得张不开嘴。”
我哽了一下,心想凡是人就有羞耻心,我真张不开嘴。
他停了片刻,见我不吭声,便说:“彦彦,我是为你好。过了三年他们还要回来找你,说明这不是一拖再拖能解决的问题。你态度越犹豫,越是给这三个人可乘之机。”
我的“好父亲”真的将陈年旧事调查得清清楚楚。我低下头,避开他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根本解决不了,我谁也得罪不起。”
陆长柏说:“不是还有我?你不要怕,有什么事爸爸替你担着。”
我信你才是见鬼了!明明数十年前已经在s市功成名就,大可以早早出手捞我出许家这个泥潭,却在这时候莫名其妙冒出来说要帮我的生父,下一秒把我打包卖去黑煤窑我都相信。
他是受谁指使的吗?他在盘算着得到什么东西?
咽下这些问号,我轻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陆长柏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似的,这是他除笑以外的第一个其他表情。他的手指缓慢抚摩过诗集封面作者肖像画的线条,好半晌才说:“彦彦,你是我儿子。”
这句话大有深意。可以理解为因为我是他儿子,所以他不会让我做什么。又或者是……
我这样的反应,不愧是他的儿子。
我这个整天无所事事的闲人没有留宿,身为公司总裁的陆惊帆却住下了。
苏莞说了许多话想叫我也住一晚,甚至连我的房间都安排得整齐慰贴。我从陆惊帆口中已得知过她不能生育,却极其喜欢孩子,估计对我多有期待。
见她失望,陆长柏揽了揽她的肩膀,笑着说:“彦彦恐怕认床,再说第一次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苏莞很听他的话,转而殷切嘱咐了我几句,又满满登登装了一盒子亲手做的点心让我带回去。陆长柏在旁看着,说:“天晚了,让惊帆开车送你吧。”
苏莞嗔道:“我才叫惊帆洗过燥换了睡衣,现在出门容易感冒,让司机送更稳妥。”又向我解释:“惊帆身体不好,彦彦你多多包涵。”
她将我和陆惊帆都当做晚辈,一样的看重疼爱。我对此无所谓,然而陆惊帆将陆长柏的话视为圣旨,我和苏莞告别的功夫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见状无奈,返身给陆惊帆换了件厚外套。陆长柏和我对视,眼神中深藏着只有我们两人才明白的意味深长:“惊帆和你感情不错,我也放心不少。”
陆惊帆依旧严肃沉默,被提到时苍白的脸上才微露出一丝笑意。我和他从陆家告辞,去车库取车时我心事重重,他明显不想理我,结果一路上气氛尴尬,半句话都没说。
他亲自开车,车窗外的灯影影绰绰透进来,陆惊帆的侧脸带着一种病弱的郁气,让人担心半路上出意外。车到半途,我听见他问:“老师和你说了什么话?”
我半真半假的回答:“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还有以后准备怎么发展。哦,最后他说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我去找你。”
其实陆长柏的原话是“我会让惊帆做你的助理,不懂的地方可以向他学学,或者全交给他打理也行”。
我清楚陆惊帆心底埋藏的那份背德感情,所以相信他会乖乖听话任由安排。可陆长柏哪儿来的自信?因为他半资助半抚养着陆惊帆长大,所以信任养子不会背叛吗?
但陆长柏思维缜密,城府颇深,恐怕是个性格多疑的人。难道他也知道……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余光瞟到陆惊帆紧皱的眉头略微松动:“许俊彦,如果你不是老师的儿子,我真不想和你扯上半点关系。”
你以为我想?我嘲讽的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咱们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
在s市生活节奏快压力大,永远都有人在下班的路上。陆惊帆缓缓停下车,前面堵了长长一条队,甚至看不到是哪个路口遇上了红灯。
我看车水马龙看得有点恍惚,又想起b市宽敞却拥挤的车道,每辆车里封存着不同的悲欢离合,从高处看去,一律渺小得如棋盘上无关紧要的小卒。
回去或留下,好像没什么不同。
陆惊帆叫我的名字:“许俊彦。”
再过段时间,我就是陆俊彦了。
我一边走神,一边扭过了头,却被他迎面封住了嘴唇。这个吻一触即分,陆惊帆坐直身体,凝视着我的眼睛,与我无声对峙,仿佛在讨要一个答案。
他的眼睛如墨一样黑,几乎有些渗人。我知道彼此之间完全没有爱,陆惊帆将我视作父亲的替代品,我也只想利用他得到执棋者视线以外的东西。
我一点也不觉得冒犯,只是在想,这算不算另一种纯粹?
孙宁这几天住在颜夏家,我径直上楼去找宋城。见陆长柏的事我没准备瞒他,也知道瞒不住,早早想好了一套自觉滴水不漏的说辞。
我等着他问我,然而宋城给我做了夜宵加餐,和我看了一集热门综艺。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手指抚弄过我的额发,轻声细语的和我说最近的新闻,只字不提我今天做了什么。
这是一种心理策略,如果忍不住主动说出口,气势上便已满盘皆输。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在他身边翻来覆去,宋城眨了眨眼睛:“俊彦,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