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样锦_分卷阅读_19

  荼蘼也是喜欢孩子的,曲小郎便在两个女子的照料下吃了一大碗饭,喝了半碗汤,又吃了少半条鱼,依旧瞧着桌上的鱼看。
  云娘便道:“这样大的鱼我们也吃不完,可也不能让你再吃了,小心积了食,你娘来找我。”
  正说着,就听豆腐西施叫着“小郎,小郎,”走了进来,见儿子面前摆着空碗便不好意思地道:“刚才买豆腐的人多,我一时没顾上他,倒跑到你这里来蹭吃蹭喝了。”
  “小孩子不都这样,”云娘起身笑道:“只是我又怕他吃撑了不好,他若喜欢,这鱼你便拿着给他明天再吃。”
  自从上一次因为郑源的事吵了一架,云娘和豆腐西施还是第一次说话。细想起来,当初还是自己太毛糙了,无论谁说郑源不好,都只当居心不良,现在郑源的事发了,倒教自己没脸。可是云娘说不出歉意的话,心里虽不自在,但是口中却只如与寻常人闲话一般。
  豆腐西施因儿子吃了白食,倒要热情得多,“已经吃了这许多,哪里还好再拿呢。”又道:“既然是邻居,你们以后吃豆腐只管过去拿,自己家里做的也不费什么。”
  云娘自然不会白拿人家的豆腐,豆腐西施正靠卖豆腐生活呢,只随口应了,看着豆腐西施带着儿子出了门,暗自一笑,断没想到自己还有与豆腐西施好好说话的时候。
  荼蘼也问:“我以为娘子最恨她呢,所以我平日也不理她。可娘子怎么又跟她说笑?”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今后是邻居,就像邻居一般地相处吧。”云娘摇头,心里又想,你不知道我们其实是老相识呢。
  杜陈两村的血仇虽然在云娘祖父这辈就中止了,可是两村人还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可因为住得近,又鸡犬之声相闻,彼此有什么事相互盯着、比着。
  豆腐西施,也就是陈大花是陈家村村长的大女儿,与云娘一般大小,极小时不懂得世仇的意思,还曾经在一起玩过。后来懂了便不来往,再后来知对方是各自村子里最出色的女孩,便暗地里比着穿着打扮、言行及做事了。
  到了说亲的时候,云娘是先订亲的,郑家求亲求得紧,又将聘礼早早下了。陈大花要晚上大半年,也是订到了盛泽镇,夫家姓曲,是盛泽镇的富户,要比郑家富裕得多。
  陈大花选了曲家,云娘总疑心她是要与自己攀比才如此的,因为曲家虽然富裕,但陈大花嫁的却是填房生的小儿子。不是说填房不好,但毕竟要比正妻低上一头,且曲家先前正房又是养下三个儿子,又待大儿子二十岁时才去的,那填房生的小儿子却比长兄小二十几岁,又养得太娇,只是靠曲家老爷子过活。陈大花成亲时,曲家老爷子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照应他们几年?
  事情也正按云娘想过的走,陈大花订亲虽晚,成亲却要比云娘早上一年多,最初倒过了两年好日子,又生了儿子。可是,曲家老爷子一离世,曲家便分家,上头的三个哥哥早把持着家里的生意,只分给小弟弟一点财产,而陈大花的婆婆和丈夫又都是享受惯了的,家产很快就耗尽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大花的丈夫依旧不思出门挣钱,却被人骗了拿着家里房契地契进了赌场,想赌一赌运气。其实哪里有运气可赌?十赌九输,他果然输个精光,再后来就是一气之下病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伤心,接着曲家婆婆也过世了。丧事办完,家财用尽,只剩得陈大花带着儿子光着身子被赌场赶出家门。
  说起陈大花后来的事,云娘也有几分佩服,陈家原是做豆腐的,陈大花在娘家也极能干,所以尽懂如何做豆腐,背着儿子从娘家借了豆子,做成豆腐、豆花、豆皮在镇上卖,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儿子,且又发誓要送儿子进了学堂读书,将来光宗耀祖。
  这些事情原来盛泽镇的人大都知道,但近几年镇上外面来的人越发的多,很多人便不知道曲家的事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大花便不叫陈大花了,人们只叫她豆腐西施,甚至也就忘记了她姓陈。
  第27章 清晨
  云娘一向看不惯陈大花的,因她虽然能干,却目光短浅,急于求利又不择手段。
  陈大花长得好,当年与云娘不相上下,且她日日做豆腐,大约那豆腐里也有什么东西养人,越发白皙起来,在盛泽镇的寡妇中也要排得上第一,便引得不少狂蜂浪蝶。
  寻常百姓人家,自比不得那些诰命夫人,二嫁算不得什么,就是三嫁的也不少见,且豆腐西施又年轻又美貌,再寻一个殷实人家嫁了并不是难事。可豆腐西施却偏左挑又拣,嫌这家家底太薄,又嫌那家男子年纪太大,就蹉跎下来。她就不曾想想,毕竟是二婚,哪里能挑得那样称心如意的!
  这原也不要紧,可是豆腐西施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些许小利招惹有家室的男子,结果被人家正房太太拉到大街上打,名声便彻底坏了,再没有像样的人家要她,且镇上不三不四的人更是喜欢流连她的豆腐摊子,豆腐西施的名也就传得越发响了。
  就是到了此时,陈大花也没有悔改的心思,倒是越发把她的豆腐摊子变成了盛泽镇上说下流话、传递流言蜚语的地方,借此将生意做得更兴旺。
  后来她有攀附汤巡检的心思后,搬到了巡检司旁才收敛了些。
  云娘平日并不与她说话的,再没想到今日竟成了邻居,将来还要日日相处,一时倒觉得实在有些奇妙。
  荼蘼原是无心的人,哪里会知道云娘想什么,收拾了碗筷,又给云娘备了水便道:“娘子,还有事吗?我家去了。”
  云娘一怔,“不是说你也在这里住着吗?”
  “娘子,你让我过来陪你住?”荼蘼眼睛亮闪闪的,“那太好了,我这就家去取了铺盖过来!”
  出了这样的岔头,云娘不知是二嫂没有说清还是荼蘼没听懂,于是她便道:“你搬过来总要你爹娘答应的,不如明日我去向你爹娘说了再搬吧。”
  “不用不用,我爹娘总说我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恨不得我离了他们的眼,我要搬来他们定是愿意的!”
  云娘平日总要多心疼荼蘼几分,就是因为荼蘼着实是个可怜的孩子,明明一般亲生的爹娘,只因为她丑了些傻了些便如此嫌弃。见她顺溜地将爹娘平日骂她的话说出来,亦不甚伤心,知是被骂得多,已经不在意了,想想道:“我陪你家去取铺盖吧。”
  云娘重新换了衣服,与荼蘼锁了门,从巡检司门前经过,就见巡检司的侧门开着,一个彪形大汉正在门前站着,荼蘼便指了他告诉云娘,“这个就是阿虎。”阿虎见荼蘼指着自己,便上前问道:“你们来了?我引你们进去见大人。”
  云娘见误会了,便赶紧摆手,“我们哪里敢打扰大人?至于那只盖碗,明天让荼蘼去取好了。”
  荼蘼显然与阿虎要熟悉得多,便笑问:“那鱼可好吃?”
  “好吃,好吃,”阿虎点头,“只是巡检一个人全吃了,只给我剩下鱼头,我只尝到了味,没吃着肉。”
  明明那样大的一条鱼,竟然一个人全吃光了,云娘觉得很好笑,却又不能笑,只得快步走到了前面,就听荼蘼在后面说:“以后再有鱼拿来我给你做。”
  荼蘼这样的话一定会被人误会,云娘只得停下叫她过来,“我们快走吧,等一下太晚了。”
  到了荼蘼家中,倒是很容易,荼蘼的父母见是云娘亲自过来,知她是个妥当的,且又能将这个白吃的女儿甩出去,立即允了,荼蘼便收拾了铺盖抱在怀里跟着云娘回来,因织机还没来,两间向南的房子一人一间住着,把荼蘼高兴得在竹榻上打了个滚,“我第一次住这么大的屋子呢!”
  毕竟是第一次搬出来自己住,虽有荼蘼,云娘心里也依旧有些怕怕的,便亲自去闩门,却从门缝见有人影在门前晃动,心里一惊,打开门一看,却是豆腐西施,刚要问话,却被她反问道:“刚出去了?”
  云娘心里不大自在,却不说说别的,只好点头,“要不进来坐一会儿?”
  “不了,儿子刚睡了,我出来吹吹风,也要回去了。”
  云娘便关了门,将门闩严,方回了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听到门前人声嗡嗡,一会儿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她一向早起织锦的,倒还不怎么样,起来穿好了衣服,却见荼蘼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道:“我还没睡醒呢。”
  云娘便道:“我今天要去丁家织锦呢,赶紧起来熬粥,再打两个糖水蛋我们一人一个。”
  荼蘼立即精神了,“我们一人一个糖水蛋?”
  “以后我们每日早上都吃一个蛋,最是养人呢,我回杜家村这一个月便这样养起来的,”云娘笑道上:“我从家里带了酒曲,你白天去买糯米、红枣、枸杞,我们自己做了酒酿,等好了煮蛋比糖水蛋好吃。”
  听了这些,荼蘼的口水便流了下来,“我白天就去买来。”
  云娘配着蛋喝了粥,她一向喜欢清淡,连昨天的鱼肉也不肯再吃,只道:“昨天吃太油了,中午我只想吃青菜。”
  “巡检司后院有很多种呢,娘子想吃什么?”
  云娘拿出钱给荼蘼,“昨日是一时情急,摘就摘些,并不要紧。今天不要再去了,毕竟是别人家的。”
  荼蘼答应着接了钱。
  云娘便换了绿色长裙,鹅黄窄袖小袄,又用一块石青帕子包了头,一身利落地出了门。
  虽然已经知道豆腐店门前人多,开门一看,却还是吃了一惊,陈大花在自家门前和她家的门前共摆了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又有四张条凳,自己出去便要从桌子间穿出,无怪声音如此大。而陈大花正盛豆花、端豆花、收钱……忙得脚不沾地,口中还不住地“你这冤家还知道来?”“好久不见哪!”“哥你慢走,明早还过来呀!”地打着招呼,语气间十分亲昵,而那些人也不住地与她调笑。
  云娘正踌躇间,陈大花却看到了她,百忙间也不忘笑问:“云娘,这一大早的,去哪里呀?”
  云娘本想悄悄出去的,可如今的情形,自然不可能了,且豆腐西施这一问,更将不少目光吸引过来,那些男子火辣辣地瞧着她,又有将手脚伸出来的挡着路的,只几张桌子的距离,却过得格外艰难。
  而豆腐西施,正满眼戏谑之意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窘迫便顺了她的意一般。
  云娘果真十分窘迫,偏又不好说什么,又想此时如果不说话,反容易被误会,还是道:“我去丁家织锦。”
  豆腐西施便笑问:“你果然为了织锦才回盛泽镇了?”
  这话问得奇怪,云娘非常不快,自己当然为了织锦才回来,但又不是非要告诉你才行!也不再理她,又向前走。
  却听后面有人笑问:“云娘,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了?”
  “云娘,你一个独身女子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便喊哥帮忙。”
  “云娘,郑源那小子不地道,不如哥哥替你出气?”
  云娘越发气了,只是也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争吵总要吃亏的,只得越发走得急了。又想,若不是这处房舍处处满意,还真应该搬离了呢。毕竟早上在外面吃豆花的多是些没家无业的闲汉,着实讨厌。
  且陈大花这般为的又是什么呢,她难道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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