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谢令拎出来的这张画像, 和谢行俭印象中的田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如果说十年前的田狄是个桀骜不顺的贵气孩子, 那么, 画像上这人一眼望过去就是一个冷漠狠戾的暴徒。
  嘴角痣对的上, 谢行俭继续翻看画像背面的全身图, 京兆府手底下的画师果然有两把刷子, 就连此人当日进城后穿的鞋子都画的一清二楚, 腰间的环玉禁步更是画的跟真的一样。
  光这两样,谢行俭能判定此人就是田狄,可这长相……跟小时候的傲娇样子实在是太大相径庭。
  谢令指着画中人脸上几处, 沉思了会,探究道,“此人长相虽不似你说的那般, 但就我识人的经验……你仔细看, 他脸腮两处微有凸出,瞧着没什么不对劲的, 可我觉得他的脸长的不太自然, 应该是趁画师不注意时, 他往嘴里塞了东西。”
  “再看他眉锋、眉头, 走势过于陡峭, 这里也是漏洞。本朝男人不喜修眉, 多数人眉毛都杂乱无章,而他为了故意将自己打扮得凶狠些,亦或是不愿熟悉的人认出他, 便剃掉了自己原本的眉毛, 用不易化水的墨笔重新涂抹过,所以画师笔下的眉毛才这般干净。”
  “总之,不管这人是不是大理寺要找的人,反正这人都有问题。”
  谢行俭闻言,暗中在脑子里幻想出一个脸颊缩小,眉头平缓的图像,瞬间将画像和印象中的小田狄对上了。
  果真是田狄!谢行俭又气又喜,气的是年幼时的同窗长大后竟然成了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喜得是罗家终于可以不用处在敌在明我在暗的被动状态了。
  谢行俭脸上的笑容加深,对着谢令鞠了一躬,“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就要空手而归了。”
  谢令眼角不自觉的弯起,“谢修撰别多礼,我每天都跟这些画像打交道,已经熟能生巧,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谢行俭拱手再次谢过,寒暄了几句后,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手头上还有别的事忙,也就不打扰令兄做事了。”
  出京兆府画室门前,谢行俭再次回头致谢,待谢行俭走远后,谢令身边的衙卫嘟囔道,“大人,此人在门口说是替大理寺办差,怎么拿出来的腰牌竟是都察院徐大人的?”
  那人抓抓脑袋,一副为难的样子,“难不成他在骗大人?”
  谢令“哗啦”一下揺开玉扇,挑了挑眉,深深的打量了一眼衙卫,眼中浮起笑意,好整以暇道,“你只需知道他有能进京兆府的腰牌就行,管他是给大理寺办差还是替都察院办,总归出了事,有徐大人在上头担着呢!”
  衙卫憨憨点头。
  *
  谢行俭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居三跑了一趟北郊。
  查出绿容背后之人就是田狄,自然就不需要林大山再去冒险,因而他让居三先去找了林大山说明原因,林大山得到消息后,夜里拉着林邵白来到了谢行俭家。
  “真的是田狄?”林邵白一颗心高高提起,进了门后顾不上歇息喘气,抓着谢行俭追问,“会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田狄他不是已经……”
  谢行俭眼神躲闪,他原想着林邵白和田狄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义,故而在这件事上,他是想瞒着林邵白的,就连居三去北郊前,他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林邵白知道,谁料林大山这个大嘴巴子,居三前脚走,他后脚就将才散衙回来的林邵白拉到了谢家。
  面对林邵白掩饰不住的不敢置信,谢行俭神色复杂的点头。
  “确实是田狄。”他道,“京兆府谢令帮我调出了他的画像,他的的确确从官府手里逃脱了出来,还乔装打扮了一番后,混入了京城……”
  “既然画像不像他,也许会是别人呢?!”林邵白紧咬牙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放手,“田狄我很熟悉,他虽傲慢倔强了些,但人不坏的……”
  谢行俭微微垂下眉尾,淡淡道,“你是熟悉他不错,但那是你们小时候!人心都是会变得,更何况田狄遭受了家族破灭这样的打击,你能保证他不记恨罗家?若当初宗亲王的事没被发现,田狄他爹如今就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
  林邵白沉默不语,谢行俭冷笑,“一个高不可攀的大官之子,一朝沦为万人唾弃的丧家之犬,你觉得他能接受?他不能!他从小就过惯了有人服侍的日子,哪怕是到了雁平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你娘陪着!哪怕是去读书,也有你跟在他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
  “那是我自愿的!”林邵白大吼,“我和我娘,还有小妹能脱奴籍,是田家给的恩典,我们一家都欠田家的,如果没脱奴籍,我依旧是人家后院干粗活的下人,我若还是个低贱的下人,又怎能去读书,不科考,又怎会有现在的风光?”
  林邵白疯狂到哈哈大笑,“去翰林院当差?那是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小的时候和爹娘睡在冷冰冰的木板床上,睁开眼要干活,闭上眼也要干活,做不完的活计天天等着我,累的时候,我就抬头望望田家那高墙上的四角天空,我从未奢想过,我有一天竟然也能在京城买下属于自己的宅院,还带院子。”
  他猛的看向谢行俭,泪水滚滚直流,哑着嗓子郑重其事道,“这一切都是田家给我的,如果他们当初不消除我的奴籍,何来今日的林邵白!”
  “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田家早倒了你明不明白?”谢行俭叹气,“田家所有的家奴都已经被遣散,即便你当年没脱奴籍,如今也会是自由身,更何况,这和他田狄买通衙门逃到京城是两回事——”
  林邵白奋力打断谢行俭,怒气冲冲道,“十年啊!你懂什么?晚十年才脱奴籍能跟现在相提并论吗?”
  谢行俭自知刚才有些失言,垂下脑袋默不作声。
  林邵白抹了把泪花,道,“田家当年出事,田大人让田狄选择跟谁走,田狄选了谁,谁家就可以脱去奴籍,田狄选了我,你知道他为什么选我吗?”
  “就因为这些下人中,平时只有我敢一五一十的将他做的调皮捣蛋的事,汇报给田大人,田狄因为这,经常被田大人家法伺候,他表面上憎恶我,可小小年纪的他分的清我是为他好,他跟我说他想跟我走,你别看他目无尊长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伪装罢了,他是个好孩子,断然不会做出逃犯之事。”
  “你清醒点好不好!”谢行俭加大音量,“田狄从官差手底下逃出来这是事实,他来到京城也是事实,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相信的?你既然熟悉他,我给你看样东西。”
  谢行俭将他让谢令拓印的田狄画像展开在桌上,上面的环玉禁步惹眼的很,林邵白瞬间绷住身子。
  “不可能!”林邵白抓起画像,一个劲的摇头,“这确实是田狄的禁步,可它怎么会在京城?会不会是有人拾了去,然后辗转带到了京城?”
  谢行俭是彻底被林邵白的自欺欺人弄的火大,他抬手掰正林邵白的肩膀,直视着林邵白颓丧的眼睛,眼神里蹦出厉光,道,“你若还执迷不悟,咱们不防拭目以待。”
  “你想干嘛?”林邵白猛的抓紧谢行俭的手,眼神里闪动着哀求之色,“把他交给我吧,我把他送出京城……”
  谢行俭甩开林邵白的手,冷漠道,“你怎么送他出去,你能保证他不再卷土重来?罗家本就受敬元帝猜忌,那一百来人的杂耍团还潜伏在罗家,如果田狄他突然来一个鱼死网破,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罗家几百人为田狄陪葬吗?”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一旁被吓得躲到拐角的林大山瑟瑟发抖,林大山窥视了一下剑拔弩张的两人,讪讪道,“吵来吵去有什么用,我看画像上有田狄的住址,不若咱们先来一个釜底抽薪,将他捉来打一顿再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谢行俭神色微动,白了一眼林大山,脸上摆着微笑,道:“他进城容貌都做了乔装,你觉得他会傻到留一个真的住址?你要是能根据上面的住址找到他,我跟你姓。”
  林大山眼神忽闪一下,望向一旁的林邵白。
  林邵白揉揉酸涩的眼,慢悠悠道,“京城根本就没有吴口巷。”
  “什么吴口巷?”林大山没明白。
  谢行俭伸出两指,在田狄的画像上点了点,田狄留的住址便是吴口巷。
  “……”林大山哑然,“那怎么办?没有地址,咱们怎么找到他?不如后日还是让我代替绿容去见他,你们多找些人手去埋伏……”
  林大山看向谢行俭,道,“你不是在帮大理寺办事吗,不如找木大人借点人,大理寺的“阎罗王”兵一出马,定然能降住田狄。”
  “不可。”林邵白艰难的出了一口气,他深深的看向谢行俭,有些沉不住气道,“田狄是朝廷逃犯,如果大理寺知道他混进了京城,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若被抓到,逃不掉一个死字。”
  谢行俭气恼异常,林邵白明明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怎么在田狄的事上,这么糊涂。
  到底是顾念着他和林邵白之间的友情,他只好压住怒气,放缓声音道,“邵白兄可别忘了,田狄本就是该死一人,他贿赂官差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他没去珍惜,偏偏冒险上京报复罗家……”
  “罗家当初如若不去揭发宗亲王,田家怎会——”林邵白犹自糊涂。
  “邵白兄!”
  谢行俭破口大骂,“罗家没有错!宗亲王和孙之江原就该死,为臣子者,觊觎皇位本就不该,是为大不敬!”
  “老侯爷为了朝廷稳定才大义上报敬元帝,你却谴责罗家的不是……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不成,若人人都像你一样,包庇窝藏心有不轨之人,那这个天下岂非要大乱?”
  林邵白被震得瘫软在地,谢行俭只觉得胸口涨涨的难受,一口气吊在那死活喘不上来,要说不生气是假的,他原以为他和林邵白能从雁平相携到京城,有时候他觉得在这个陌生的朝代,唯有林邵白懂他,却没想到他们两人的三观如此不同。
  谢行俭握紧拳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些,他坚决道:“我不可能因为你,将田狄给放走,你也知道田狄视罗家为灭族仇人,他即便这次软下性子收手,日后死灰复燃也未可知,罗家是我的外家,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有一句话谢行俭没说出来,那就是绿容提的那句:如果没有罗家,田狄也会针对他。
  他爹娘健在,小弟还小,如果他出了事,他家人怎么办?
  谢行俭想都不敢想,他若是不在了,他爹娘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何等的凄惨,老两口花了十年功夫好不容易培养个出人头地的儿子,一朝没了?
  不敢想不敢想,谢行俭摆摆头,当下更加坚定了不放过田狄的念头。
  林邵白抬起头,看了眼谢行俭,谢行俭一双黝黑的眸子此刻尖锐如利剑,戳着林邵白无地自容。
  林邵白兀自笑开,林大山慌忙过来拉林邵白站起来,林邵白摆摆手,颤巍的直起身,冷笑道,“从前不知你狠心,今天我倒是领教了。”
  “田狄好歹也是你的同窗,他如今孤苦一人,你还不愿放过他?你说他谋划杂耍团陷害罗家,可罗家不还好好的吗?罗家人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林邵白这番话算是和谢行俭撕破脸了,谢行俭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隐藏在身体里的暴躁因子嚯然迸发,他狠狠的往地上砸去一个杯子,面冷如寒冰。
  “你非要罗家出事了才甘休?”
  林邵白的胸膛起伏剧烈,“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你放走田狄就是这个意思!”谢行俭猛拍桌子。
  两人就这样各执一词对峙起来,可怜了林大山站在角落被吓的浑身哆嗦,林大山一根筋的脑子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两个人咋就突然吵得如此不可开交?
  谢行俭和林邵白一番“唇枪舌战”后,突然两人皆背过身子,一言不发的开始冷战。
  林大山是大气不敢出啊,这两人闹起的动静真真怖人,比他爹当初拿棍棒满街追赶他还要唬人。
  林大山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偷溜出来,罗棠笙正站在院子里轻轻打着扇子,见到有人从书房里出来,罗棠笙急忙迎上去。
  王氏也在,她一把将林大山拉到一边,急切道,“好孩子,快跟大娘说说,小宝这是咋了?怎么我听到有人摔杯子了?咋还吵起来了?为啥事啊?”
  林大山拍拍惊吓不已的胸膛,哀哀的抓着王氏的手,惴惴不安道,“大娘,小宝兄弟发了好大的火,他——”
  谢行俭耳力极强,不悦的冲着门口喊,“林大山!”
  林大山双膝一软,呵得险些跪下来,王氏手腕劲大,一把抱住林大山,拍着林大山的背,小声道,“甭怕啊孩子,咱们去外头说。”
  林大山呆呆点头,三人快速的离开了主院。
  *
  书房里,谢行俭一只手搭在打磨光滑的椅扶上,食指漫不经心的在书桌上敲打,诺大书房里,发出的“噔噔”声格外突兀。
  林邵白面色沉凝的坐在对面,过了好半天,林邵白突然苦笑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指使杂耍团谋害罗家的人真的是田狄,你把他交给我——”
  “不可能!”谢行俭冷着脸,敲打桌面的手指顿了顿,“你读了十年书,想必明白官场对犯人心软是大忌。”
  林邵白喘了口粗气,纠正道:“田狄他不是犯人,他不过是受了家族牵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行俭复又敲起桌子,神色复杂道,“田狄既投生田家享受了荣华富贵,就要和田家共存亡,邵白兄可别糊涂了心,自古朝廷抄家,你可看到皇上放过其他无辜之人?若是遇上狠心的帝王,怕是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宗亲王一案,敬元帝好歹放过了十岁以下的孩童,至于田狄,只怪他投早了胎,不然就能躲过这场灾了。”
  林邵白动作迟钝的挪动身子,怔怔出神片刻,回过神来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
  “上回俭弟问我有没有查,我查过了。”
  谢行俭脑子里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田狄抓住,猛然听到这句无厘头的话,他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查什么?”谢行俭反问。
  “查我是不是田家子。”
  谢行俭右眼皮突突直跳,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时,林邵白却笑得冷淡,“你猜的没错,我和田狄幼时确实被掉包了。”
  谢行俭仔细盯着林邵白脸上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摒出声音,“你别是想救下田狄,故意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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