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钩盖章一百年不许变 第9节

  郁谋没接话,又拿出一块钱还给她:“昨天的。”
  施念不伸手,“不用。”
  因为一块钱,两人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僵持了一会儿,施念觉得特别窘。
  后来郁谋干脆拿起她胸前挂着的月票小卡夹,这个泛黄僵硬的塑料卡夹手指头窝开都费劲,他则一点点将一块钱塞进缝隙里。等他完成这一步骤,他发现施念正一动不动地看他。有疑惑,也有审视。
  施念看他,是因为意识到他这样坚持将一块钱还给她,是不是知道了她父亲欠人家几十万的事。无论是他爷爷或是叔叔告诉他,还是昨晚她走了贺然他们告诉他的,院里就这么大点地儿,就这么些人,这么些事,他肯定早早晚晚都会知道,或者说已经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她呢?觉得她因为一块钱的事肯定一直惦记着。生怕他不还她吗?
  她可没有这样想。其实恰恰相反。可能是因为她父亲的事,她从来不管别人借钱,却很乐意借钱给好朋友。她的零花钱压岁钱基本都攒着,自己不怎么花,却很喜欢送文斯斯许沐子她们礼物,这让她安心。
  想到这里,她突然沉默下去。刚刚有人陪着一起坐车上学的开心也荡然无存。她肯定不能问他,哎,你是不是知道我家的事了?只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强迫自己笑一笑,“请客喝饮料就行了呀,不用特地还钱。”
  她特意用市侩的语气说话,现在一瓶饮料怎么也要两块钱了,她想装作大大咧咧,你看嘛,我是想占你便宜来着,你不给我这个机会,大概是想传递这样的感觉。
  两人站着,有点点尴尬,所以都不说话。郁谋将手伸进挂圈里,困劲儿上来闭眼睛,可眼睛一闭上,就开始想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对他好警惕啊。为什么呀。
  车子一会儿停一会儿走,两人板板直站着。因为刚刚的插曲,施念错过了自己的王之宝座。她试图像往日那样看看窗外的风景,可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不想,非常不想,特别不想在他面前矮一截。出于自尊心,也出于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
  就在她暗自委委屈屈时,身旁的少年远离她,在她陷入更加委屈之前,他伸出手拉住她后背的书包带,带着她一起走:“这边有座位。”
  两人座,他让她进去靠窗。少年神色严肃,一个笑都不愿意给她,他本来因为严重缺觉而有些烦躁,此时更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感到费解。他把她塞进里面坐下坐好,学她之前的语气:“女孩子不都愿意靠窗吗?”
  第12章 “五十万零一块”
  郁谋抢到的这个座位是车厢的右侧,施念很少坐这边。这边的风景对于她来说有点陌生。所以她现在强迫自己去数路边一共有几个早餐摊子。
  而看到早餐摊子时,她想到自己的小饭兜里还有池小萍特地给她多带,让她分享给郁谋的零食这件事,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连一块钱都要死乞白赖地还给自己,说不定还瞧不上她家在福客隆超市买的小蛋糕呢!
  公车再起步时,到了路口先转弯,车上站着的人因为惯性拉着拉环身体往左面倒,施念也因为惯性身体往郁谋那边倒。
  她已经很努力地缩在窗边了,腿并拢,腰挺直,书包抱在膝盖上,还另外腾出一只手握住前座的把手,可是校服裤子面料太滑了,她清晰地感觉自己在“滋溜——”慢慢往郁谋那边滑。
  郁谋呢,本来座位对于他来说有点窄,坐进去时身子是侧着的。两人在最后一排,不会有人经过,他刚把腿曲起转向过道,稍稍感觉好些。
  紧接着司机一个大转弯,整辆公车几乎都斜出一个四十五度角。施念反应过来时,她的头“咚”靠在了郁谋侧过来的后背上。撞进了他后背两边骨头隆起的窝窝里。
  这一下子,在施念看不到的地方,少年面冲车厢另一侧瞪大了眼睛:真是奇怪的和好信号。
  哎,这个司机的技术也真不赖。
  郁谋的后背僵硬。一个激灵似的,所有困意都没了。这比一百个闹钟都管用。
  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一秒钟被他掰成十秒钟过。脑海里一片空白,唯留所有的感官一起为后背服务。只是非常寻常的、恰巧的、一瞬间的头靠后背,郁谋却在发散思维。以后,如果,只是说如果,面对面拥抱的时候她这颗头会不会也这么鲁莽地撞上来。那他得帮她托着点。
  而后他诗兴大发,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心里作起诗来。
  玉米棒子热须须,嘘手捧着剥粒粒。粒粒剥掉一颗颗,玉米棒子哭唧唧。
  靠,郁谋,你给我打住,这样的文采非常不合时宜。什么热须须,什么剥粒粒,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想着,少年猛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下定决心般,正常地、轻轻地、力图表现得平静地转过头看施念。既然司机都发话了,他也没理由装死。和一个女孩子怄什么气呢。
  郁谋翻江倒海时,施念早就重新坐好。当她看到郁谋狠狠地捶他的腿时,她也瞪大眼睛,他这是在干嘛?
  再配合学神那扫过来的冷酷眼神,她实在没忍住,问他:“你刚刚那一下,本来是准备打我的吗?”
  郁谋愣住:“不是……我打你干什么?”
  在郁谋看来不能理解的事情,在施念看来其实是有一条严谨的逻辑链的。昨天他吃香蕉,因为不会撕皮,干脆“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捅进去;刚刚两人陷入冷战,他“气急败坏”地拉她书包带;如今坐下,她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又“气急败坏”地捶自己大腿。
  郁谋,一个天才但喜怒无常的少年,很想要和她划清界限,并且时不时还会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是她目前给他的评价。
  嗯,还要再加上一条,连一块钱都要推推搡搡的男孩子。
  而关于“打”这个动作,显然她说的打和郁谋想到的打是不一样的。施念想起贺然总说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倔起来有多气人!气的人牙痒痒。然后贺然就会嘴里配音“抵射”,缓缓对她放出一个光波。说她要是在龙珠里,早就被他的气功轰出去十米远了。
  郁谋想的则是男生之间的打。你捶我胸一下,我踹你蛋一脚。那不成家暴了?况且说,他从来不打人,也没有暴力倾向。他妈有归他妈有,他的确没有。
  施念直言不讳:“因为咱们刚刚吵架了呗。”
  啊?郁谋内心里的那个小人开始坐立不安。刚刚是在吵架吗?他以为只是她单方面的因为不明原因生气,而他仅仅只是困和疑惑。
  他现在可一点不困了。聪明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他的智慧告诉他,此时不应该立刻反驳吵架这个她单方面下的定义,而是应该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郁谋开口:“那我们现在和好了吗?”
  施念扭头看窗外:“没有。”
  少年等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怎么才能和好啊?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提示。我很蠢。”
  刚“认识”第二天就拉冷战,也真是够可以的。
  施念想了想,低头去拉月票夹,从里面把郁谋还给她的一块钱重新拽出来,胡乱扔到他的腿上:“这样的钱你不可以还。” 因为很伤自尊。
  说完,她又把头扭向窗户。留给郁谋的是一个马尾绑着浅绿头绳白点点的后脑勺。
  郁谋静静地看那被月票夹压得平平整整的一块钱,他的心却皱皱巴巴起来。他伸出手按住那一块钱,缓缓地重新塞回兜。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一些昨晚的、今早的、包括半梦半醒间所有有关她的杂七杂八的情绪和想法在这一瞬间突然全部联系到了一起去。
  如果她说,一块钱不要还来还去,也许他还会继续不理解她为什么生气。
  可是她说,这样的钱你不可以还,这样的钱是哪样的钱呢?他太懂了,这样的钱是把他当成朋友的钱,是小小不言却意义重大的钱,所以不可以还。还的话会伤她的心。
  她似乎是那种需要从对别人的付出中获取安全感和尊严的人。
  意识到这点以后,郁谋进而又意识到这个女孩子比他起初以为的样子要复杂许多,才不单单只是乖和内向……可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她。反而更激起他想要了解她的欲望。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很想逗逗她。
  于是郁谋说:“这一块钱是有点旧,我换张新一点的给你。或许钢镚儿可以吗?两个五毛你介意吗?”
  如他所料,他看见施念深吸一口气,气哼哼地转过头瞪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很好,至少转过头来了。他冲她笑,很没心没肺那种浅笑,试图做到比她气他还要气人。
  施念发现自己上了他的当,他故意那样说的!
  郁谋则指指她的小饭兜:“有吃的么,我没吃早饭。” 他伸手过去掏,掏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小蛋糕:“我吃了啊?”
  施念哼了一声,手摊开:“那你先给钱。”
  “你要多少?” 郁谋撕开包装。
  “一百万!” 她去抢他手里蛋糕:“不交钱不许吃!不许吃!”
  郁谋手举高,就着高处赶忙咬了一口:“先吃再补啊。”
  “你学习这么好,人怎么这么幼稚啊!” 施念抗议。
  “一个蛋糕管我开口要一百万,你不幼稚?” 郁谋笑眯眯,三口两口吃完蛋糕,包装纸往兜里一塞:“得了,现在蛋糕死无对证,这钱我不给了。” 耍赖皮这种事虽然很久很久不干了,但捡起这个技能来还是得心应手的。谁叫他聪明。
  施念本来气着,但听他说一个蛋糕一百万,也觉得自己这话幼稚得可笑。想了下,嘴角下意识上翘。
  郁谋指了下她脸蛋:“笑了。” 陈述事实。
  施念扭过头看窗外:“我没笑。”
  郁谋又去拉她放在膝盖上的小饭兜,又拿出一盒牛奶来,自顾自插管开始喝。
  施念嘶了一声,郁谋大言不惭:“都是朋友了,前后桌,现在又和好了,这个给我打个折不?五十万我可以接受。”
  “五十万零一块。” 施念板着脸说。
  “成交!” 少年眉眼带笑。
  以前没发现,现在发现了,逗女生生气是件好有意思的事啊。怪不得贺然乐此不疲。
  嗯,说到这里……郁谋这才想起他刚刚本来要和她说什么来着。有关那个游戏。
  “施念。” 他叫。她还冲窗外,他轻轻拉她袖子:“你脖子不难受啊?”
  施念还是没回头,甚至趴在窗子上往后看。他顺着她看向窗外的方向去瞧。
  一个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男生,很胖,很壮,没穿鞋,脸上全是灰和土,书包带子挂在胳膊上,垂着头走在路边行道上。
  是施斐。
  施念立马站起来,所有的笑都不见了,急急忙忙推郁谋,“你先去学校吧!我下站要先下车!”
  郁谋神色一凛,也随她站起来,喊司机:“师傅,能停下吗?有急事。”
  同时他护着她换到后门:“一起吧。”
  第13章 “你有病啊”
  施斐低着头走路,书包不好好背,带子挂在胳膊肘那里,拉长到书包几乎拖到地。
  周遭车水马龙,过往的行人偶尔会好奇地看看这个狼狈的胖男生,只有一个站在路口抽烟的老大爷喊了他一声:“孩砸,出门忘穿鞋了?”
  怎么可能忘记穿鞋呢,老大爷闲的和他开玩笑,可施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冲老大爷望了一眼,老大爷看见这个男孩子乌突突的脸,校服上全是灰,大爷也不笑了。这一看就是被欺负了。
  学校隔着两条街,走路七八分钟;家在身后,回家要十几分钟;兜里有手机,最新款诺基亚,第一代触屏手机 5800……他有这三个选项,要么去学校,要么回家,要么打电话给爸妈或施念,他一个也不想选。去学校丢人,回家家里没人只有做饭阿姨,打电话给爸妈他们大概率会让自己解决,打了还不如不打,告诉施念……他不想让他姐觉得自己在赞助班过得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别扭扭的隐晦情绪在里面。大人的世界对 16、7 岁的孩子开了道小缝,那些父母闲暇时的碎语闲言显然对他的判断产生了一些影响:
  “你姐家欠了钱,咱家帮着垫了一半的钱,让他们不要着急还,实际就是没指望他们还。咱家虽然说有点钱,小富,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天天去他们家待着,别让他们以为咱还能支援他们更多的钱呢。你去他家吃住才花几个钱啊,而且就算是小学那几年一直在他们吃住,每年给念念的压岁钱比上这些生活费绰绰有余。说不准人家还就牢牢记住这份恩情,觉得咱家掏钱是应该的。”
  “你看看你这次中考,再看你姐的成绩。我不是挑拨离间啊,我觉得你叔叔婶婶肯定暗地里得意呢:你们家有钱怎么了,我们家欠钱怎么了,我家闺女不是照样比这个弟弟有出息?”
  “这么小伙子了还成天追着你姐屁股后面转,老上赶着你姐家啊?你也不想想,你姐有主动找过你么?”
  ……
  正当施斐在这条街上漫无目的的走时,他眼前出现了两双鞋。
  “你鞋呢?谁弄的?” 施念挡住他去路。
  “你别管。同学之间闹着玩儿的。” 施斐不耐烦道,打算绕过她往前走。
  相比施念那小身板儿,施斐像座小山。小山垂头丧气,不想多解释。往右走,施念往右挡,小山往左走,施念往左挡。直到后面有人按着自行车铃催促他俩不要挡道,郁谋拽着两人到了墙角边。
  施念完全没理会他那恶劣态度,围着他转圈帮他把身上的灰拍掉:“闹着玩儿往你身上印大鞋印子?你当我傻啊。自己一个人可怜巴巴路上走,你是演戏呢还是要走去西天啊,干嘛不打电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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