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1)

  她在监视他!
  她无处不在。
  裴温知道的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像个影子,无论他吃饭、睡觉还是表演。
  见裴温愣神,搭档赶紧临场发挥,补了一句台词:你记得的,屋外白色的雪
  裴温回过神来,接上自己的台词:
  我醒来了看到的第一眼是窗外白色的雪。
  我很高兴,因为那是一个礼拜六,爸爸妈妈会带我和妹妹去滑雪
  裴温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衣服上、手上沾满了红色油彩,像血液一般鲜红刺目。
  罗斯科坐在老旧的单人沙发上,抽着烟。
  顺利表演完第三幕,舞台上响起钢琴声。
  光线暗下来,二人退场。
  刚下台,便听到范磊关怀的声音:
  裴温,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刚才他竟然忘词了。
  对于一名成熟的话剧演员而言,忘词是个非常低级的错误。
  他们的台词并不是一句一句背出来的,而是在深入了解角色和剧本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记住的。
  在舞台上,没人会去想下一句台词要说什么,他们就是角色本身,那么自然地说了出来。
  对不起,许老师。裴温勉强笑了下,对自己的搭档道歉。
  如果不是许老师舞台经验足够丰富,帮他救场,那刚才的表演就会毁在他身上。
  对此,裴温十分愧疚。
  没事。比起侯雪松,这位许老师虽然名气不如他大,但对于话剧却是兢兢业业,十年如一日,你马上就要继续上场了,赶紧调整一下状态。
  嗯。
  裴温收敛心神,深呼吸一口气,换了件没沾红色油彩的干净衣服上台。
  有惊无险地演完,裴温总算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再出问题,否则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在后台卸妆时,剧团领导来和裴温商量,说接下来让b角上场。
  由于一次巡演时间长,又辛苦,为了保证在突发状况下,演出仍然能正常进行,因此重要角色都会有b角。
  徐总笑呵呵地拍着裴温的肩,说道:这一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毕竟大家都有目共睹,你最近确实是太辛苦,身体有点扛不住。
  今天只是忘词,万一下次你就晕倒在舞台上了呢?
  二是你或许没关系,但我们得对观众负责,对不对?
  徐总的态度很温和,裴温却总觉得他在责备自己,因为他犯了错,甚至连其他人看自己的目光,似乎也充满了敌意。
  裴温攥着衣角,低头道:对不起,我明白的,我服从安排。
  那就好,徐总笑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以后演出的机会还多得是,先把身体养好,才有别的可能。
  裴温自入剧团以来,表现一直非常优秀。
  他极富表现力的表演方式,他优异的外形条件,都让裴温成为剧团年轻演员里最受欢迎的人。
  虽然之前因为侯雪松的事闹了一点小矛盾,但无伤大雅,徐总依旧把裴温看做传奇的未来。
  嗯。
  对了,裴温,范磊突然过来道,你的手镯。
  因为表演需要,上台前,裴温让范磊帮他摘下手镯保管。
  熟练地给裴温戴上手镯,范磊忍不住吐槽:你这什么手镯,竟然一个人还没法戴,得两个人戴,多不方便啊。
  裴温笑了笑,摸摸手镯:谢了。
  没事,你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你看你这脸色,白得让人害怕。
  就像你那台词说的,尸骨骷髅,范磊道,养好精神,咱们再一起表演。
  嗯。裴温笑着答应。
  然而刚走出剧院,裴温就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们曾经朝夕相处,同吃同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他们也曾断绝所有联系,音讯全无。
  裴母遥遥地站在裴温离开剧院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拎一只黑色小皮包,脸色苍白疲惫,静静望着裴温。
  就像裴温在幻觉里看到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的《红》是陈明昊老师和刘端端老师饰演的,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康一下~
  第七十四章
  裴温的身体僵住了。
  终于还是来了。
  这些天他东躲西藏,甚至办了个新的手机号,租了新房子,上下班都不按正常时间,就是为了避开这个女人。
  但可惜,他是个公众人物,裴秀真不仅可以查到他的工作单位,还可以查到他的演出行程,只要耐心蹲点,总能堵到他。
  如果不是因为裴秀真工作繁忙,无法一直守在这儿,裴温早就跟她对上了。
  就像现在这样。
  最初的几秒钟,裴温感觉自己心脏都冻结了,但慢慢的,他缓过来,意识到裴秀真并不能对他做什么。
  她无法再像当年那样伤害他。
  裴温鼓起勇气,朝裴秀真走去,在女人身前一丈处停下。
  母子二人在人来人往的剧院门口遥遥对立。
  为什么躲着我?裴秀真问。
  听到这话,裴温一时间甚至有些好笑。
  她可能这辈子也无法理解,她给自己的儿子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因为她自我、武断,从来没把裴温当做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
  没什么。裴温道,你找我什么事?
  裴秀真皱了下眉,觉得这几年在外面独自生活的儿子,似乎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裴秀真看了眼周围的人群,咱们找个地方说。
  不,裴温拒绝了,就在这里,你快点说完,我要回去休息了。
  封闭安静的环境会让他们的谈话无限延长,而裴温并不希望和裴秀真长聊。
  裴秀真似乎很不满意儿子说话的态度,但并没有太在意这些细节,她开门见山道:行,那我就这么说。
  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回家里去。
  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了你的消息,听说你的单位里有人欺负你闹得满城皆知,裴秀真拧着眉头,我觉得你这份工作不好,还是回家里公司上班吧,至少没人欺负你。
  裴秀真手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公司。
  熟悉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直接以通知的态度,命令他做什么。
  裴秀真一直都是这样。
  裴温摇了摇头,后退一步:我不同意。
  对于这个女人,他太疲惫了,无论他曾经如何尝试与对方交流沟通,都像是在面对一堵墙。所以他不想再说那么多了。
  为什么不同意?裴秀真道,你现在的工作又累又辛苦,工资也不高,还被人欺负。
  在家里公司工作,不比这好得多?
  而且,妈妈现在年纪大了,一个人管公司有点力不从心,你不应该来帮帮妈妈吗?
  那是你的公司,不是我的。裴温说。
  你这说的什么话?裴秀真不悦道,你是我养大的,是我儿子,以后这公司不还是得给你吗?
  我不要。裴温没有犹豫地回答。
  裴秀真微顿,眼睛静静盯着裴温。
  她没说话,但却透出无声的压迫感。
  他们是母子,长得很像,裴温精致的五官完全是随了母亲。
  但相比于母亲的强势干练,裴温则显得温文尔雅。
  在这样无声的对抗之中,裴温输了,情绪突然无法控制。
  你能不要逼我吗?他忍着眼泪,手有些发抖,我不想回去,不想去那个公司工作,你能不要强迫我吗?
  什么叫逼你、强迫你?裴秀真提高音量,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演话剧有什么前途?我都了解过了,你们这行根本不景气,就算是行业顶尖的演员,不去演电影电视剧,也根本没多少收入可言!
  裴温摇头,声音有些哽咽:可是我喜欢。
  裴秀真道:喜欢可以当爱好,妈妈又没有阻止你,不许你演戏。
  你看你这几年自己在外面,我管过你吗?
  裴温又退了一步,眼泪掉下来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秀真想了想,突然道: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妈妈,怪妈妈当初
  不要说!裴温捂着耳朵大喊。
  裴秀真被吓了一跳。
  裴温近乎恳求地说:我不想谈以前的事情我不怨你,行吗?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不要再来找我
  看到唯一的儿子如此悲伤,裴秀真叹口气,想去拉裴温的手。
  却被裴温躲开了。
  裴秀真更加不快,沉着脸说:妈妈不是给你道过歉了吗?我又不是故意的,知道你难过,这几年我都任你自己在外面玩儿,没管过你。这都几年了,你还没有原谅妈妈吗?
  原谅?裴温重复着这个词语。
  母子二人的交谈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们纷纷把目光投过来,还有人认出了裴温就是刚才舞台上的坎。
  一道道目光落在裴温身上,如同凌迟。
  他恐惧他人的目光,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不想看到任何人。
  裴温捂着脸垂下头,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崩溃地发着抖说:我不会原谅你
  裴秀真露出惊愕又受伤的表情。
  永远不会
  裴温掉头跑了。
  他不敢在裴秀真的眼皮子底下回酒店,怕被她发现自己的住处,于是随便找了个方向跑开。
  他跑得很快,钻入街道里,很快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裴温躲在一个巷子里,确定裴秀真没有追上来时,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发冷,
  他跪坐在地上,却看到一个路人用奇怪的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裴温顿时犹如全身被刀刮过一般,慌乱地起身逃离。
  他重新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这是一座新一线大都市,即便是晚上十点多,也还是灯火通明,整座城市都很热闹,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流涌动。
  加班到十点才回家的人们疲惫地走在街上。
  大型商场尚未关门。
  霓虹灯照亮漆黑的夜空,这个世界繁华、嘈杂,但裴温却感觉自己脱离了这个世界。
  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虚假的、虚幻的,行人如同木偶,而他穿梭在一大群木偶之中。
  他不得不尽量避开行人,与他们保持距离,一路保持着这样奇怪的状态,裴温回到了酒店里。
  当他站在电梯里时,他看着反光墙壁上显现出来的自己。
  单薄,苍白,像具骷髅。
  裴温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没由来的惊恐摄住他的心脏。
  抵达楼层,电梯门开,裴温疯了一般冲出去,他颤抖着打开房门。
  进去,关上门,插入房卡,所有的黑暗都被驱逐了。
  裴温想起《红》里面罗斯科的台词。
  在罗斯科眼里,黑色代表着死亡,而在坎眼里,白色才是死亡。
  当房间没开灯时,被黑色充斥,开灯以后,被白色充斥。
  看来他怎么都逃脱不了死亡。
  裴温跪坐下来,捂着阵痛的心脏,手腕上玫瑰金的手镯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裴温握着那只手镯,开始哭泣。
  他憎恨自己,憎恨这个不断哭泣的自己,憎恨这个永远也走不出绝望泥潭的自己,憎恨这个软弱不敢与母亲对抗的自己,憎恨沉湎于过去痛苦中的自己。
  顾恺一定也是讨厌他的。
  想到顾恺,裴温呼吸都有些困难。
  对不起,对不起,他又开始不断地道歉,重复每一天夜晚的生活。
  明天不要排练了,也不用表演,今晚他也不需要用安眠药帮自己入睡。
  想到晚上舞台发生的一切,裴温又自责地想:许老师和徐总他们,一定生气了,他竟然在舞台上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误。
  他怎么能忘词?
  裴温在强烈的愧疚、自责与自我的厌弃之中,哆哆嗦嗦地起身去找那瓶药。
  那瓶他曾经为自己准备的毒药。
  只需10g便能致死,而他买了50g,够死五次了。
  可裴温没找到。
  然后他才想起,当初在和顾恺交往之后,他将那瓶药扔掉了。
  他想要努力治愈自己,好好地和顾恺生活,他不想再随时等待着死亡。
  没找到裴温痛苦地坐在地上。
  连想死也那么难。
  裴温觉得疲惫了。
  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抱着自己的膝盖,枯坐在地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裴温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他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蒙蒙亮时,裴温才动了动眼珠。
  他望向窗外的晨光,太阳开始出来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而他还活着。
  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他不应该活着的。
  裴温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扶着沙发爬起来。
  药没有了,他还有刀啊。
  这不是自己家,而是酒店没有水果刀,更没有菜刀,但他有剃须刀。
  就像罗斯科一样,用剃须刀割断自己的动脉,然后死去。
  只是对不起这酒店了房间里四个人,他们肯定觉得晦气。
  不过无所谓了
  想到马上就要结束痛苦,裴温的心情罕见地轻松起来,想到自己会和罗斯科一样死去,甚至升起了某种诡异的愉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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