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淡淡柳眉愁
……
一块方巾将孟水芸的双目遮住。
女人牵着孟水芸的手在黑暗静谧的竹林、嘉山、亭廊中穿梭着。
孟水芸曾经以为那个带着面具的女人和那个凶悍的“紫安”都是梦中的,如今女人紫安再次出现,让自己彻底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一声沉重的哀叹让女人紫安停下了脚步。
“你在想什么?这都是命。”
“为何一定选中我?”
“因为你骨骼奇佳,皮肤纤细柔滑,头脑又天资聪颖。”女人紫安缓缓说道。
孟水芸无奈道“我就是个乡下的女子,大字不识,又如何能学会你们林家的传世绝技?”
“主人选中了你,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机缘。旁人想学都无缘,你如何婆婆妈妈,小家子气。”
“我即使成了江浙最好的绣工又能怎么样呢?”
女人紫安走到一处嘉山旁,将嘉山上覆盖的爬山虎挑起,按动嘉山上的一个突出的小石。
嘉山中间竟然露出一个木制的小门。
紫安从头上取下挽住头发的紫金簪子,将木门上一把铜锁打开。
“从你进入林家那一刻起,一切都不是你能掌握的了。”紫安道。
……
带着面具的苏婉容坐在一个软塌上,面前放了一个八米长的大案。梨花木的大案异常厚重,刷着淡淡的清漆。
大案上放置了六十多本厚厚的图册,数百个卷轴和一些小幅的厚纸板,每张纸板上是一个图样放大的细节部分。或是蝴蝶的翅膀,或是美人的鬓发,亦或是某个生活器皿的局部写真……
深邃的眼眸中是欢喜,又是哀伤。
苏婉容轻轻抚摸着一张张纸板上的局部写真画,双手颤抖着。
孟水芸惊惧地看着那双斑驳的扭曲的双手,不自禁地朝后退了几步。
身后是紫安壮硕的身子。
深邃的双眸从面具后冷冷地看向孟水芸。
“这也过去了许多日了,想必你也对林家有了大概的了解。今日起,我就来教授你苏绣的全部。”
苏婉蓉站起身来,在青石铺就的地上来回走动着。
“刺绣与养蚕,缫丝分不开,所以刺绣,又称丝绣。林家绣坊以苏绣为主,苏绣具有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绣工细致、针法活泼、色彩清雅的特点。绣技具有‘平、齐、和、光、顺、匀’的特点。
历史著名的苏绣大家有吴县的钱慧、曹墨琴,吴江的杨卯君、沈关关,无锡的丁佩、薛文华等人。
光绪年间,技艺精湛的苏绣大家沈云芝溶西画肖神仿真的特点于刺绣之中,新创了‘仿真绣’。
她的作品《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曾作为国家礼品赠送给意大利,轰动了意国朝野,《耶稣像》1915年在美国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上获一等大奖,售价高达一万三千美元。《美国女伏倍克像》赴美展出时,其盛况空前。
苏绣的发展也是伴随着中国的书画的变革而发展的。以唐寅(伯虎)、沈周为代表的吴门画派,推动了刺绣的发展。任何一个刺绣艺人首先是一个艺术鉴赏家,半个画家。”
从没有人给孟水芸讲述这些,苏婉蓉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将孟水芸带入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她从没有想过,也没有认知的世界。尽管很多词语她听不懂,也不明白,但她的大脑在急速运转着,快速记忆着。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江南女子多爱绣品,或许这就是答案。孟水芸多年后这样解释。
“刺绣落针前,绣工心中必然有成熟后的图样,虽然面对的是一幅整洁平整的幅面,但心中已然有画,有图,有色彩,整幅绣品,哪里该用什么针法,什么丝线,如何调线,如何揉线,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画画讲究的是笔中带意,而苏绣就要做到针中带画。”
苏婉容从大案上的几百个卷轴中随意的拿起一幅卷轴,轻轻展开,道“优秀的绣品必然是结合优秀的画作进行创作。也就是俗话说的要有好的底稿。底稿是基础。苏绣佳品栩栩如生,笔墨韵味淋漓尽致,可以与书画艺术媲美争艳。正所谓‘以针作画’‘绣艺人生’。”
“要进行苏绣创作首先要准备好如下几样材料——底稿、棉布、绣花线、绑线、连绑线、胶皮线。而工具有绷框、站架、手扶板、剪刀、羊毛针、绣花针、卷尺。材料和工具看着都很简单,但要选对材料和工具,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林家绣坊之所以可以打败众多绣坊,除了绣技精湛,每个绣工都有深厚的书画功底,销售渠道广,其实这选材也是重要因素。
林纪楠为何多年帮扶你的姑父于德胜?因为你的姑父有一双无与伦比的手,可以感知和辨别任何材质和图案的面料,甚至到染料的成分,某年某月制作的染料。林家绣坊用料,于德胜是立了大功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底稿之上建立的,因此底稿是苏绣的第一步。底稿是绣品的模板。苏绣底稿的来源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专为苏绣而作的画稿;另一种是选自名家的作品,包括国画、油画、照片等。
林家绣坊有自己专门的画室,有三十二位书画家,平时市面出售的绣品的图样多出自这些书画大家之手。而接受的政府订单,礼仪性的,纪念性的苏绣作品的底稿则是找名家专门设计和绘制的。也是出了大价钱的。”
苏婉容抓住孟水芸的手按在一个厚纸板上,道“这幅纸板上绘制的是什么?”
孟水芸正要低头去看,不料苏婉容猛一抬手,险些打在她的脸上。
“不看我怎么知道?”孟水芸道。
“好的绣工讲究的是眼睛刁钻,能将一闪而过的事物捕捉到,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细节。”
“这一幅纸板上的又是什么?”苏婉容拿起另一幅纸板,道。
孟水芸仔细打量着那幅纸板,道“一只白猫。”
“真的是一只白猫?”苏婉容有些失望道。
“难道不是吗?”孟水芸再次仔细观察着那张纸板。
苏婉容将纸板稍微倾斜了一下。
“好像——又不是,有些奇怪啊——”孟水芸迟疑道。
苏婉容眯缝起双眼,道“仔细摸摸看。”
孟水芸伸出手来仔细抚摸着纸板上的那只白猫。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白猫的后脊上。
孟水芸拿起纸板对着熔岩洞红灯笼发出的光线,仔细的观察着,时而调整着纸板的角度。
“这里竟然还有一只灰色的猫,仅仅露出了一点儿。我刚才以为是白猫的影子,光线的原因呢。”孟水芸惊喜道。
苏婉容的眼眸中露出淡淡的笑意。
孟水芸看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有些神伤。
“再看看,还有什么不同。”苏婉容道,语气明显比之前要缓和许多。
孟水芸再次举起纸板,仔细地观察着。
“好像角度不同,白猫的眼珠的颜色也不同,倒影也在发生变化。”
“传统的苏绣多以中国的水墨山水画为底稿,多以意境取胜。这二十年,在沈云芝的‘仿真绣’出现后,苏绣引进了大量的西洋画作,相应的技法也有大幅的改变和创新。因此在底稿上也就不能局限在中国传统的画作上了。你刚才看的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油画小作,就是为了让你感受一下油画的光线感。”
苏婉容指着大案上的图册、卷轴、纸板,道“这些图册记录了这些年苏绣常见的图样,是一个绣工的入门,卷轴都是苏绣里最常见的山水画、工笔画,而纸板则是一些油画小作,是一些物品、风景、植物等的细节,也就是局部,可以让你感受一下光线的魅力。”
见孟水芸有些懵懂,苏婉容笑道“将这全部的图样、画作、光线的变化,悉数记下来。”
孟水芸看着大案上堆积如山的图册、卷轴,纸板,倒抽一口冷气。
“先摸再看。”紫安拿着方巾走了过来,道。
没等孟水芸反应过来,方巾已经将她的双目挡住了。
“一个好的绣工除了心中有画,眼力强,同时也需要敏锐的触觉。”苏婉容将孟水芸按在软塌之上,道。
孟水芸战战兢兢地拿起一本厚厚的图册,仔细地摸索着。
“这和纸板上的画不一样啊,太光滑了,我摸不出来。”孟水芸气馁道。
“这些图册都是印刷品,自然比纸张上的难摸,纸板上的都是油画。你若是能一摸图册,就能感觉出每一幅图是什么?能在心里将图勾勒出来,也就算过关了。”
孟水芸倒抽一口冷气。
看着孟水芸认真的仔细地摸索着图册上的每一幅图,苏婉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
“这小妮子,又在偷懒。”钻心的疼痛刺入苏婉容的后背。
十岁的苏婉容回头看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横眉立目的看着自己。
老太太惊慌地拿起苏婉容面前的一本图册,惊叫道“你,你竟然把这图册弄脏了,你,我打死你——”
老太太抓起巨大的琉璃花瓶中的鸡毛弹子,猛烈地抽打起苏婉容。
十岁的苏婉容慌张地跑向房门。
火辣辣地抽打落在苏婉容的身上。
“婆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苏婉容抱着胳膊,蜷缩在门前,苦苦哀求着。
老太太从头上拔下一根竹簪子狠狠扎在苏婉容的胳膊上。
“啊——”苏婉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